上半年的最后一次經筵,由嚴成錦主講,再開或許要三月后了。
嚴成錦選了二十個講學主題,向程敏政虛心請教。
又預判了弘治皇帝可能會來聽,李東陽提問,朱厚照搗亂等等各種可能,準備了許多應對之策,只希望,能圓滿的落幕。
文華殿里,
開講之前,嚴成錦輕車熟路地向在座翰林學士,經筵的其他講官,還有朱厚照微微行禮,然后開始講學。
他講的是孟圣人。
嚴成錦與程敏政深入探討,雙方就孟子的講學交換了意見,可謂是完全將功夫做到家。
“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其深意在于說……”
翰林學士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贊同。
一旁的朱厚照,卻撐著腦袋呼呼大睡。
嚴成錦滔滔不絕:“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為一樂也,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這狗東西竟在睡覺。
朱厚照悠悠轉醒,睜開眼睛,便看見老高站在身前,迷糊:“老高,方才你叫本宮?”
李東陽等人嘆息一聲,如此有深度的學問,太子殿下竟然食之無味,不由絕望地搖搖頭。
嚴成錦道:“臣請殿下作答,方才臣說的,君子三樂,所指是何意?”
朱厚照不樂意了:“是你說經筵不用提問,本宮才睡的!”
我不提問,你就睡覺啊?
嚴成錦真想拿一塊豆腐和朱厚照同歸于盡,死了干凈。
朱厚照也在暗自生氣,老高這狗東西,趁著本宮不注意,竟想找本宮茬,嚴成錦朝他使了個眼色‘你看窗邊’,朱厚照不屑地側頭,下一刻,立即正襟危坐起來。
父皇來了!
弘治皇帝背負著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文華殿的門口,只露出半個身子。
朱厚照老老實實:“老高,你方才問本宮什么來著?本宮知道的話,一定會給你解惑的。”
難道我自己出的問題,我自己會不知道,朱厚照你侮辱誰呢?
若不是陛下正在看著……
嚴成錦若無其事道:“臣問的是,圣人所說的君子三樂,所指是何意?還有,在經筵上,請殿下不要稱呼臣為‘老高’,可直呼臣的名諱嚴成錦,亦可稱‘嚴卿家’。”
弘治皇帝頷首點點頭。
朱厚照哦了一聲。
絞盡腦汁的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本宮想起來了,君子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本宮說的可對?”
弘治皇帝再次微笑著頷首點頭,露出老父親般老懷欣慰的笑容。
李東陽撫著美髯須,嘴角噙著笑意。
嚴成錦點點頭:“殿下說的不錯。”
那知朱厚照突然來一句,差點沒把弘治皇帝和李東陽氣得原地升天。
“可是本宮覺得,圣人說的不對!”
“父皇的樂趣,是治理江山,此樂不在君子三樂里,天下人都把父皇稱為君父,君父自然也是君子,老高,你說圣人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經筵黑洞啊!
朱厚照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嚴成錦不經意間,閃過一抹冷笑,這種揍朱厚照的事,哪里用得著自己出手。
只聽下一刻,弘治皇帝龍行虎步地走入大殿,冷聲:“朕看你是皮癢癢了!嚴卿家用心良苦,你可知道,君子三樂,其中蘊含治理天下的王道,你竟然當成兒戲,還敢戲弄朕!”
嚴成錦穩如老茍,又怎么會無緣無故講起孟圣人的君子三樂。
它蘊含著博大精深的治國王道。
可惜啊,朱厚照沒有參悟透它的深層含義。
君子三樂后面,還有一句: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意思是,有這三種樂趣,統治天下又算得了什么?
正如朱厚照所說,君子三樂中,并不包含治理江山,那反過來就是,教導天下人,做一個老實的君子,不要整天想著造fan,皇位沒啥意思。
這就是蘊含在君子三樂中的王道!
朱厚照還不死心,頂嘴:“兒臣問的是老高,你讓老高來答,兒臣保證,他肯定答不上來。”
弘治皇帝感覺七竅都在冒煙,反而笑了出來。
好啊朱厚照,竟然連朕的話都不聽了。
“有勞諸卿了,都退了吧,太子留下。”
臣還有很多內容沒講完呢……
嚴成錦預料了種種可能,卻沒想到,最后一節經筵,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的。
文官們散去,嚴成錦也回到了翰苑。
被弘治皇帝揍了一頓,朱厚照不服氣,拖著‘病軀’,來到翰苑,氣哼哼地對嚴成錦道:“本宮問你,你為什么不幫本宮?”
“因為臣也覺得,殿下該打。”
朱厚照頓時屁股也不疼了,準備要和嚴成錦大干一架!
敢這么說,嚴成錦自然有應對的辦法。
朱厚照可不是順毛驢,你順著他跟他講道理,他的邏輯反而理解不了,得按神邏輯來。
“陛下先是天子,才是君子,天子當然要以治理天下為任,今后太子也一樣,并且陛下說了,君子三樂中,有治國之法,殿下不妨向陛下請教。”
何為王道,這是弘治皇帝說了算,不是他能夠隨便議論的。
即便剛才講經筵時,嚴成錦也只是點明了它的表層含義,不敢對更深一層含義妄加評論。
“陛下在為遼陽城邊擾煩心,殿下沒事還是少觸陛下霉頭的好。”
朱厚照激動雙眼放光:“本宮聽英國公說了,是不是要打海西人?”
………
遼陽城外,風聲呼嘯,掀起一陣陣黃土。
在城外的屋舍,早已被洗劫一空,也無人影,幾棵老樹立在官道兩旁。
張懋站在城墻上:“王副將呢?快讓他準備出兵!”
親兵道:“王將軍說先休整一下。”
遼陽府兵備衙門中。
行軍不便,此時,王越終于翻開嚴成錦送的書。
書中折著一頁,章名為斷大義。
王越讀過這章,這章乃是寫包公當監察御史時,查破的一樁官員蒙蔽案,隱瞞了實情,釀成大禍。
在諸多朝代,官員蒙蔽上官的事情常常有發生。
王越自己也寫書,一眼便看出來,嚴恪松定然是從哪本典籍看到,然后編成故事寫進去,也沒在意。
卻看到,還有一封信,是嚴成錦所寫。
“大人,建州女真既是來求堪合,有求于我大明,應當派使者交涉,又怎會大軍壓境威脅?此中有許多說不清之處,恐怕是邊城守將故意蒙蔽實情,如同斷大義中一樣。”
王越正色起來,他爵位丟了,和邊城大臣蒙蔽敵情有極大的關系。
看了一遍斷大義,這小子說的不刃之法,就是讓他出城找建州女真交涉。
嚴成錦深知這次動亂的前因后果,這次兵臨城下的女真首領是猛革忒木兒,他本意只是想要朝廷懲罰尚古。
尚古是另一個女真部落首領之子,他把持了女真向朝廷通貢一事,只許自己部落向大明通貢,不許別的女真首領向大明通貢,想獲得大明獨寵,大明邊臣與他關系極好,才有蒙蔽之意。
恢復堪合交易鐵具,只是猛革忒木兒的其次目的。
史料畢竟是后人所寫,嚴成錦也不敢斷定。
王越當即把書和紙條都燒了,找到遼東巡撫陳瑤:“外頭壓境的海西首領是誰?”
“猛革忒木兒”陳瑤道。
王越繼續追問:“可曾派使者前來?”
“沒有。”陳瑤有些躲閃。
“真的沒有?”
陳瑤一口咬定:“沒有。”
王越目光閃爍,遂來到遼陽城的城墻上。
張懋催促:“行途勞頓,若你身體不適,可由本將獨自出兵。”
“慢著!”王越道:“這次由老夫先帶人前去,老夫覺得其中有些蹊蹺。”
張懋有點懵了。
王越是什么人,前朝誰沒收買過,還怕搞不定一個英國公。
王越循循善誘:“國公是本次征戰的主帥,若不折損兵力平亂,最大的功勞就是國公,何不讓老夫一試,若老夫死在城外頭,國公再出兵也不遲。”
有道理是有道理,但怎么聽都覺得是做白日夢啊。
遼東巡撫陳瑤急了:“王大人難不成想以一敵萬,橫掃千軍?”
王越不理他,命屬下取來青鋼劍,背上自己取名的愛弓,萬石弓。
“給老夫三日時間,若三日不還,定是死在了外頭,還請公爺平定后事。”
王越此舉實在太大膽,令張懋瞠目結舌,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見他堅持,當即命人打開城門。
他本來對王越這種文官升調武將,有些輕視,但此刻也變得佩服起來。
只見王越帶著自己的五個親兵,飛奔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