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看著結余的賬目還不覺得如何,當他打開第二頁,看到了工匠的數字的時候,才變得目瞪口呆起來。
五千萬在冊的民夫,超過一千萬的工匠在冊!
這是什么概念?
至少有一多半的工匠都被孫博收入了工賑監的囊中,大宋超過十分之一的人口,都在冊中,這是何等的工程量?
而且還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孫博憂心忡忡的說道:“大宋的律法規定了,在法,雇人為婢,限止十年。即使為奴婢,最多十年為限期,這都是太祖年的時候,定好的規矩。太宗登基之后,更是加強了這一法律。”
趙桓一愣,這方面的事,他還真不知道。
太平興國初,右監門衛率府副率王繼勛分司西京,強市民家子女以備給使。小不如意,即殺而食之。以槥櫝貯殘骨,出棄野外。女儈及鬻棺者,出入其門不絕。居甚苦之,不敢告。
帝在籓邸,頗聞其事。及即位,會有訴者,亟命雷德驤往鞫之。繼勛具服,所殺婢百馀人。乙卯,斬繼勛并女儈八人于洛陽市集。長壽寺僧廣惠常與繼勛同食人肉,帝令先折其脛,然后斬之,民皆稱快。
趙桓研究了一下,才知道這是禁軍的副率和一個長壽寺的僧人的事。
他們肆意強搶民女,然后稍有不順意就會大罵這些奴婢,甚至還打死奴婢,分而食之,
趙光義還干了點人事,把這個叫王繼勛的人給砍了。
把那個僧人打斷腿,然后殺了。
事實上,這個王繼勛是個廢物,雖然號稱王三鐵,有點武力,但是并不通軍務,屢戰屢敗。
趙匡在的時候,這個王繼勛就干過一次縱兵強搶民女的事,趙匡就砍了數百人。并且杖罰視而不見的監軍太監。
王繼勛害怕趙匡,不敢造次,沒有參與才逃過了一劫。
以為趙光義是好相與,就開始肆意妄為,結果直接被砍了。
孫博依舊嘆息的說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啊,兩浙路還有兩江都出現了類似于奴婢一樣的契奴。”
“有腳路的帶工,災年的時候,就回到自己的家鄉,用那張可以把一根稻草說成黃金的嘴,騙那些不愿意自己兒女餓死,又無力贍養子女的同鄉們,讓他們把兒女賣給帶工。”
“帶工就把這些小孩帶到兩浙和兩江的工坊里,做契奴,而這種契奴,十年為期,過了期限,再簽十年,而這些契奴哪里懂法?就悶著頭簽了。”
“男的都是豬豚,女的叫懶蟲,就僅僅在兩浙路,就查出數萬人的契奴,他們住在逼仄潮濕的小房間里,充斥著汗味、糞臭和濕氣。”
“七尺寬,十二尺深的豬圈里,就能住十七八個豬豚。”
“長得俊俏的豬豚還有點別的用,就是賣給大戶做瘦馬,那日子還好過點,否則一輩子就是窩在豬圈里,男女混住,直到生病,隨便找個亂墳崗一扔了事。”
孫博絮絮叨叨的說了個半天,朱璉已經被孫博描述的場景嚇的花容失色,一只手緊緊的抓著趙桓的衣角,滿是害怕。
趙桓拍了拍朱璉的手,說道:“沒事,朕在這里。”
趙桓聽完之后,感覺到的只有憤怒和羞恥,在自己的統治下,居然出現了如此的慘狀。
“最后的結果呢?”趙桓氣急的問道。
孫博感慨的說道:“都被范汝為給殺了。我是說那些招攬契奴和帶工的說客,都被范汝為給殺了,”
“現在將這些契奴都分到了江南各家。讓他們先學會和外界接觸。唉,是真的慘啊。”
“宗澤宗少卿,在荊湖兩路沒有發現這一情況,主要還是集中在了兩江和兩浙地區。為富不仁啊。”
趙桓點了點頭,之前他在安魂山的喃喃自語,不是亂說,種世道他們一直護著趙桓,不愿意趙桓看到更多的人間丑態。
現在朝臣們已經開始將大宋的全部,告訴了他趙桓。揭開了大宋的另一面。
而不是過去有篩選的不愿意讓官家知道民間的慘狀。
朝臣們也認為官家現在已經有能力面對這些苦難,并且結束這些亂相。
“以后得嚴查此事,各地的皇城司的察子,還有退役的軍卒們,要把這些事,當成大事來辦,必須嚴查,徹查這種歪風邪氣。”
趙桓終于有點明白為何當初自己讓退休軍卒,風聞言事的時候,種師道非但沒有絲毫的阻攔他的意思,反而鄭重其事的寫到了札子里。
退休軍卒風聞言事,是皇權的一種極度延伸,按理說朝臣們,早就應該反對連連才是。
可是李綱就從沒提起過此事,原來在這里等著自己,
大宋這棵樹上的蛀蟲,真的到了該清理的時候。
“嚴懲不貸!”趙桓氣呼呼的說道。
“官家消消氣。”朱璉輕聲的說道,在外人的面前,朱璉還不敢太過的放肆。
孫博看著官家的模樣,就知道官家依舊初心未改,這就夠了。
“還有兩浙路和兩江路的事,臣都寫到了札子里,觸目驚心啊。”孫博將一本厚厚的札子交給了趙桓。
趙桓在慰問了工賑監在汴京核算的官員之后,大年三十,他依舊沒有休息,反而鉆在了文德殿內,好好看了半天札子。
他看完之后,心情沉重了幾分,也舒暢了幾分,
其實江南的問題非常簡單,就是腐朽的大宋,逐漸失去了對江南的控制,包稅的撲買制度,讓江南的豪強士紳們,開始了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的后果,就是百姓揭竿而起,砸開了土堡的高墻,把躲在里面的豪強士紳們全都清算了。
兩江、兩浙、淮南、福建、兩廣,都是義軍收復的失地,趙桓對他們沒有太多的要求,結果喧囂的民意,把這些罪惡清算一空。
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但是趙桓捧著札子的手,依舊在顫抖。
宣和二年,地龍翻身壓根不是方臘起義的主要誘因,這些處處無所不在的壓迫,才是把百姓逼上絕路的關鍵。
幸好,現在都過去了,義軍收復失地和清算,宣泄了他們的憤怒和沸騰的民意,隨著趙桓派出的經略使的進入,江南等地,都開始了重新的繁榮。
而義軍們也都接受了范汝為的調遣,將鋒芒縮回了福建路,開始亦兵亦民。
趙桓終于懂了皇權不下鄉,到底會給中原王朝帶來何等恐怖的連鎖反應,缺少監督的百姓,到底是如何的凄慘。
趙桓回到延福宮的時候,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的朱璉,趙桓今天說會繼續留宿延福宮,結果朱璉一等就等到了現在。
趙桓大年三十依舊忙碌到了深夜。
守歲的爆竹和煙花斷斷續續的窗外響起,也驚醒了睡夢中的朱璉。
“官認你回來了?”朱璉看揉著有些迷糊的雙眼說道。
趙桓點了點頭,扶著朱璉起身,說道:“起來看煙花了,朕帶你去個好地方。”
趙桓拉著朱璉走到了文華樓,這是汴京皇宮最高的地方。
汴京的煙花是無比絢麗的,趙桓很慶幸自己看到了這一幕,花香載道,笙管齊天。
花炮升騰五彩斑斕,整個汴京城,都沉浸在節日的煙花爆竹聲中。
燦爛的煙花在空中猛地炸開,姹紫嫣紅如同花瓣一樣,從空中墜落。金花四射的煙花,將整個汴京的天空灑滿,沒有一絲一毫的縫隙。
大街上四處都是張燈結彩,而街道的上空,飄著魚燈、福燈,年味十足。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味道,街上都是奔跑來奔跑去的頑童,手里拿著煙花,在御街上來回亂竄。
還有一隊隊的軍卒在街上巡邏,他們需要維持汴京夜市的治安,還有最主要的作用防火。
“一年了啊。”趙桓看著天空的盛景,自言自語的說道。
汴京超過一百萬人口,城市建筑分布過于密集,街道狹窄,而茅草屋、磚瓦屋等木結構建筑,幾乎遇火便燃。
只要發生火災,就迅速蔓延開來,甚至一整夜都無法撲滅的重大火情。
潛火隊,是在大宋的消防隊,通常由軍隊組成,今年是河間軍卒負責。
每坊三百步設有軍巡鋪,在高處修有望火樓,專門有人在樓上張望火情。
樓下設有消防屯,內屯百余人的潛火隊和各類救火物品,包括大小桶,灑子,麻搭,斧鋸,梯子,火叉,大索,鐵貓兒之類的滅火設備。
而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年前朕跟李太宰說,今年過年,將夜分,即滅燭,分區點煙花,也不知道執行的如何了。”趙桓還是有些擔心的說道。
“李太宰是個能人,官人某要太過擔心。”朱璉靠在趙桓的身上,喃喃自語。
自己的丈夫是人間帝王,而且勤政為民,是一個極好的皇帝,朱璉也希望年年都能看到這絢麗的煙花。
特別是有丈夫陪著自己。
“愛妃快看,這就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趙桓指著遠處叉著腰張狂的說道。
“呵呵,哈哈!”朱璉先是輕笑了一聲,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知道官家是從哪里學的這些鬼話。
“分明是軍卒們打下來的。”朱璉小聲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趙桓挺直了腰桿,說道:“那也是朕指揮的,就是朕打的!”
“不是種少保指揮的嗎?官家常常給諶兒講故事,就會說到種少保呀。臣妾聽了幾次,應該是種少保是指揮呀。”朱璉歪著頭看著趙桓的臉龐。
趙桓的臉龐在煙花下不斷明滅,還帶著一絲自信,朱璉看著不由的有些癡了。
“那不一樣嗎?我們共同指揮的呀。”趙桓依舊挺著腰桿說道。
自己是親歷者,也是參與制定作戰計劃之人,自然有底氣說這句話。
“那里好漂亮!”朱璉指著遠處盛開的煙花說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它千百度。驀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趙桓用很標準的句讀將這首詩念了出來。
飽讀詩書的朱璉的眼神,瞬間變得迷離起來,這首詞,好美。
對不起了,稼軒兄,你的《青玉案·元夕》,朕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