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了?大過節的時候跑出去,讓我在你小叔面前丟盡顏面!都是你媽管教不嚴,讓你這么沒有規矩……”陳主分明早準備了一通教訓的說詞,只是這些話,陳問今都能倒背如流了。
當年的他會一臉冷漠的直接進房間關門鎖門,但是現在,他已經不是那個少年。
‘哎!聽了三十多年,變回十六歲了,還得重新聽一遍?’這當然不是好主意,但眼下的事情嘛,陳問今確實問心有愧,于是就說:“說了你可能不信,我下午本來要回來的,突然腦子里聽見奇特的聲音……”
陳問今把對阿豹的那套說辭,稍加潤色,又對他父親說了遍,末了,還取出坐車回來的車票當證據。“就怕你不信,我還帶了公交車車票。”
陳問今心想如果是他兒子說這通鬼話,他會微微一笑,然后扣掉半個月的零用錢作為‘獎勵’,但這番說辭對他爹陳主說出來,他認為極大概率可以過關。
“拿來我看!”陳主看了車票,是當天的,尋思著那邊也沒什么好玩的,陳問今又沒帶泳具,也沒錢臨時買,而且平時他也沒這么不知禮數,節假日、親友生日等事情提前說了,他一定不會因為別的事情缺席,今天元旦還是跟他小叔聚餐,更沒道理貪玩缺席,于是就信了一大半。“神仙告訴你彩票號碼?”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神仙,聲音在腦子里響起,反復回蕩,也沒說別的,就讓我去那等著。我在海邊等的天都快黑了,突然一陣風刮過,沙地上就出現了號碼,我剛記下來,號碼就消失不見了。”陳問今說的煞有介事,卻沒有夸張的語氣和表情演繹,因為那不是他的風格,反而會讓陳主懷疑。
“號碼說我聽,真要中獎了,今天的事情就算情有可原。”陳主讓把燈打開,取了筆,正記著,陳母突然從房間出來,又氣又鄙夷的譏諷說:“蠢死你!一聽就是胡說八道,隨便上個公交車取的車票騙你!這么晚才回來,肯定跟你一樣跑出去鬼混,你被個娃子騙的像個白癡……”
“哼!我要你教訓?你有本事也不會把兩個娃子教的這么不聽話!跟你一樣自我不聽人勸!他是不是說謊,開獎了就知道!”陳主說完,又自信滿滿的道:“再說了,算命的都說他命好,中個獎有什么稀奇?”
“想錢想瘋了!求神拜佛,天底下那么多人,神仙忙的過來!沒本事發財就賺多少用多少,別那么死要面子,就想著發橫財到處炫耀……”
“我沒本事?沒本事你能從農村來大城市?看看你身邊哪個有你命好?你憑什么?還不是靠我?還說我……”
重復了許多次的對話,套路似的又展開了新一輪的循環。
陳問今剛結婚沒多久時,他妻子初次見到這種情況,非常緊張又恐慌,陳問今只好安慰妻子說:‘沒事,一會就消停了,比早些年的動靜小多了,不用緊張,這就是他們倆交流感情的方式,不吵就沒話說了。’
這種淡定是經歷了太多次的重復練就的,所以,陳問今淡定的回房,拿了睡衣,洗澡,出來的時候,父母還在吵著,看起來像是要打起來了似得。
不過,陳問今只聽他們爭吵的內容,就能自動套路后續發展的模板,也就知道,眼下爭論的套路屬于不會升級的類別,于是就淡定自若的穿過吵架的戰場,回房。
他剛躺下,墻壁響起敲擊聲,于是他拿起房間的電話分機,他妹妹的聲音傳出來說:“他們干嘛了?沒打架吧?”
“會打架我就留外面攔著了,大概率不會。”
“哥,你晚上去哪了?不是說好回來吃飯嗎?”睡著了又被吵醒,外面的罵聲又還沒消停,顯然是睡不著的,這種時候陳茜就會跟哥哥聊天,等到安靜了,再繼續睡覺。
說到底,陳茜也在這氛圍里磨練了多年,已然可以淡定了。
聊了一會,外面還吵著,陳茜又困又煩,惱怒的說了句:“真想把他們都毒啞了!”
“哈——”陳問今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句話,當年陳茜就說過,但應該不是在這一天的說的,那時候他很緊張,卻故作平靜的從側面勸解陳茜,怕她真做出什么極端的事情,甚至還因此擔憂妹妹將來跟父母的關系。
但是現在嘛,陳問今不會因為一句話就緊張,更不會過度聯想了,因為他知道,未來的陳茜就是母親的小棉襖,對父親也很好,根本沒做過不孝的事情。
“哥!你還笑!我真的想把他們毒啞了!天天吵天天吵!既然那么痛苦,干嘛不離婚算了!整天說什么是為了我們才不離婚,我真想求求他們快點離婚,不用為了我們勉強在一起!”陳茜很是怨憤,這般環境里長大,心懷戾氣本也正常。
“氣話歸氣話,說說就好了。會慢慢好點的。”陳問今知道是會好不少,但在他擁有的記憶里,還是偶爾會有爭吵,只是他母親為了自己身體,慢慢修身養性了,因此戰爭的熱度很低。
“啊——將來工作了一定要自己住!結婚后絕對不要跟兩邊的父母一起住!”陳茜在電話里大叫,家庭氛圍的痛苦她無法擺脫,只能寄望于遙遠的未來。
但若心里對未來也沒有了絲毫希望,人又拿什么撐過痛苦的時光呢?
“你的夢想會實現的。”陳問今很肯定,他憋著笑,因為若干年后的陳茜,生了孩子,缺乏安全感的她又怕花錢請的人喂孩子吃安眠藥,于是就體會到沒有公婆幫忙是什么樣的災難了。
“一定會實現,也必須會實現!”陳茜十分堅定,是的,這的確成為她選擇生活的重要因素。
客廳的爭吵聲終于停了,緊接著是用力的關門聲,一個進了睡房,一個還在客廳里余怒未消的斥罵。
最后的罵聲也沒有持續多久,陳茜打了個呵欠說:“終于吵完了,睡了。”
陳問今也困了,睡了。
入睡的時候,床上空蕩蕩的,大半天沒見到那個鬧騰的小子,更是讓他加倍掛念。
他不由在想,世界因為物質逆運動而回到過去的話,那他的孩子不是又重新回到妻子的肚子里,然后不見了?將來還能生出來一模一樣的嗎?
‘糟糕,也不確定當初是哪天懷上的,更沒辦法精確到秒!天啊,我不想換個孩子怎么辦?’陳問今發現這問題很麻煩,他也很在意。因為他沒準備換老婆換孩子,他只想把結婚前的人生體驗出不同的軌跡。‘這奇特的力量有沒有辦法讓我回到原本的未來啊?’
這是個問題、真的是個問題……
除非所有的變化都是可控的,否則,怎么創造一模一樣的未來?
那難度和在海底里找一粒特定的沙有什么區別?
哦,應該比那還更難!
‘難、太難了!’陳問今認真考慮一會,痛下決心——既然還沒想到辦法,那還是先睡覺吧!
BP機突然叫響,是惠家里的電話號碼。
陳問今睜眼看窗戶,藍色的玻璃外面,朦朦微光,要么他睡到了晚上,要么天色還很早。
陳問今抓過BP機確認了時間,五點二十分。
陳問今把聲音調的更小,往枕頭下面一塞,繼續睡覺。
覺、如果不睡十二個小時怎么算休息?實在不行、十個小時也湊合啊!再不然,八個小時也能勉強對付嘛!
然而,BP機又響了,又響了,而且——還在響!
哪怕是蚊蠅般微小的聲音,也是將睡未睡狀態的克星。
‘大清早呼叫,怕是你連客廳電話分機線拔沒拔都不知道吧!’陳問今大約猜到惠何以違反常態的連番急呼,然而,她是少女心,他卻不是少年心,于是干脆把BP機關了靜音。
等到陳問今睡醒再看時,呼叫信息十幾條,全是惠家的號碼,時間都集中在五點多,而現在,是九點。
‘這么快就睡不著了?精神卻很不錯,哎喲,忘了現在不是肥膩中年大叔了,現在可是神采奕奕精力過剩的青春少年。’陳問今坐起來時,想起昨晚,又覺得蠢蠢欲動。少年的朝氣蓬勃,原本就能一天蘇醒個三五回。
陳問今拍了拍床墊,暗覺實在比乳膠床墊的舒適度差太遠了,當初他睡那么多年都沒覺得,關鍵還是沒對比啊!
洗漱的時候,陳問今腦子里仍然不停的想這想那,看著鏡子里那張年輕的臉,他忍不住暗暗嘆氣:‘年輕的時候怎么能這么帥?氣質還能這么好!’
刷著牙時,他就不自戀了,那模樣可不能說好看,于是就思考別的問題,譬如說:帶著未來記憶的他,還能是昔日的少年嗎?
水沖走了牙膏的泡沫,思考哲學問題的時間也結束了,人應該注重當下的現實生活,陳問今的肚子咕咕叫著,他必須服氣。
陳茜早就起來了,正在拖地,頭也不抬的說:“唐僧出去啦,媽不知道去哪了,留了錢,我們吃什么好?”
“我、米粉。”陳問今回答的很干脆,陳茜立著拖把,睜著大眼睛很無語的望著他,后者微微一怔,想起什么,視線轉到茶幾上,定格在三張一元的紙幣上,旋即絕望的捂面。“青春的身體啊,能吃能快速消耗熱量,卻沒有錢好好享受食物的美好!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能不能別那么夸張?媽留錢什么時候能讓你去吃米粉?”陳茜說罷,拽著拖把去清洗,邊自抱怨說:“我、一個美少女,把假期浪費在家務上才可悲!為什么總是我拖地?就因為我起來的早嗎?為什么不是你——”
“別抱怨了,別忘了我比你大三歲,意味著我天然比你多干了三年家務,每年你比我多干一百天的家務,也得十年才能差不多。”陳問今說罷,拿了錢說:“更別說我當哥的替你挨了多少毒打,沒虧著你了!三塊錢分明是讓我們吃腸粉,你下不下去?”
“我不吃,減肥加省錢,下周想去游泳,到時候爸不一定肯給錢,存夠了放心點。”陳茜太熟悉陳主的作風了。
“吃吧吃吧,到時候他不給我給。”陳問今尋思著當年他可憐,陳茜更可憐,因為他爹有點重男輕女。
“那你打包,我做家務累死了,不想下去。”陳茜信得過陳問今的許諾,當哥的既然這么說了,下周不吃早餐也會兌現諾言。
陳問今下樓回來時,陳茜拿著他的BP機說:“你女朋友家的號碼哎,大清早呼你這么多回,什么情況?”
“很明顯,你哥太帥。”陳問今胡掐應付,看陳茜在吃腸粉,回房間呼了惠,在傳呼臺留言,說了沒回她的原因。末了,考慮著要不要回阿豹的傳呼。
想也知道,無非是出去瞎晃,陳問今若是當初的少年心,也不會矛盾了,現在他卻對于那種瞎晃沒什么興趣。
‘算了,今晚要開獎,反正得再過一次,家里打游戲混時間過去就算了。’陳問今打算是玩,奈何又想起這年代的電腦游戲數量很有限,他全都玩過,現在真沒什么好玩的。至于書嘛,家里的也早看完了。
‘……這年代一群狐朋狗友外頭瞎晃也是個優先級較高的消遣方式啊!’陳問今發現現實有點無奈。
‘建個文件敲敲東西留著將來用吧!’陳問今琢磨著,可是,沒一會,手就在鍵盤上停住。‘這破鍵盤敲毛線啊!智能ABC輸入法的選字位置也早忘了!’
陳問今把鍵盤一推,習慣性的站起來就說:“大寶貝小寶貝,看電影吃爆米花怎么樣?”
“哥,你跟誰說話呢?”陳茜一頭霧水的推門進來。
“……念幻想中的臺詞。”陳問今想起來了,他是少年,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啦,于是又改口說:“陳茜,閑著也是閑著,咱倆去看電影吧。”
“你有錢?”陳茜又驚又喜。
“……忘了,我沒有。”陳問今掩面,這是怎么樣的痛苦!于是,他還是回了阿豹的傳呼,尋思著,但凡他今天兜里有看電影吃爆米花的錢,也不會找阿豹一伙人出去無聊瞎晃。
“黃金哥!救我!”電話剛接通,就是阿豹可憐兮兮的求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