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倚樓看了半晌地圖,發現想在屠杌利的必經之路堵住他,就難以尋到合適埋伏的地形。倒是有個水草茂盛的河谷地帶,但是以趙倚樓長久的山野生活經驗,那里是蛇類最喜的環境之一。
越是濕熱的地方,生長的蛇類便越毒。秦軍雖然有備而來,每個人都隨身攜帶雄黃藥包,但入蜀的這段時間以來,還是有不少人被毒蛇咬死。被某些毒蛇咬到,小半盞茶就能斃命,根本來不及施救。
即便找不到更好的地勢,趙倚樓覺得也不能往蛇窩里蹲,所以在與宋初一商議之后,擇了一個小丘處伏兵。
那個小丘十分低矮,僅僅是平原上的一個略有起伏的緩坡。
眾人把雄黃藥包綁在小腿處,一路急行,趕到那處之后,立刻開始挖戰壕。
剛剛挖出能容下五百余人的戰壕,便有斥候來報,蜀軍還有六七里便至。
趙倚樓下令立刻隱蔽。
所有秦軍都學著他從坡后扯了藤蔓裹在身上,將自己和草地融為一體。雖然近看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與周圍的草木不同,但能夠騙蜀軍沒有戒備的進入一里之內就已經算成功了,況且蜀軍潰逃,未必能有這么敏銳的洞察力。
宋初一和白刃在山坡后面,身上也堆了藤蔓,白刃被堆的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無辜的黑豆子眼和兩只毛茸茸的大耳朵。
作為一頭本應該幸福奔跑在雪原上的高貴雪狼,它真的感到很委屈。
“不許動。”宋初一低聲道。
白刃像是聽懂了,乖乖停止扭動的身體,懨懨的趴在草叢里,耷拉著眼皮,微微抽動鼻子,用爪子悄悄搓死地上的昆蟲。
這種輕微的聲音在草叢里并不顯得突兀。所以宋初一也就沒有再斥責它。畢竟作為一頭野獸,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極為聰敏了。
秦軍耐心的在濕熱的草叢里隱蔽,約莫等了一刻余,耳畔終于傳來急促凌亂的馬蹄聲。
時間倉促,在草叢里做出戰壕能有一定的隱蔽效果,但想在路中央做出不易被人察覺的陷阱,卻最好要提前兩天以上,仔細掩飾之后,經過自然變化才能讓翻新的土壤和周圍土壤的顏色接近。
所以未免打草驚蛇,就沒有挖陷阱。
趙倚樓采納了宋初一的建議。將蜀太子的頭顱放在路中央。
那頭顱經過特殊保存,并沒有變質的特別嚴重,至少能夠一眼分辨相貌。而且蜀國太子眉眼極為肖父,還是個胖子,很好辨認。
馬蹄聲飛快靠近。
趙倚樓伏在坡上,已經能夠清楚的看見蜀軍越來越近,行在最前面的是蜀軍步卒。從那沉重的步伐來看,連日征戰奔逃已經讓他們十分疲憊了。
近段時間,秦軍一直致力于狙殺蜀國斥候,頗具成效,即使沒有殺凈,但大大阻礙了蜀軍消息的傳播速度。所以屠杌利只得到了秦蜀在峽谷僵持的消息,并不知道那一萬人馬已經全軍覆沒。
他不會想到,自己派出的人馬比秦軍多出一倍。并且已然算計好讓蜀軍把趙倚樓領的五千騎兵引入峽谷擊殺,如此完整可行的計劃,還是一敗涂地。
“將軍,前面路上有異物。”前面的步卒遠遠發現孤零零擱在路中央的頭顱,立刻回稟了屠杌利。
“去一人先行探查。”屠杌利說完。又吩咐放慢速度。
連續幾個月的作戰,已經讓年紀輕輕的他顯出不符年齡的滄桑。下顎的胡須也如雜草一般胡亂生長。
這段時間,他行軍作戰越來越嫻熟自如,然而面對秦軍強兵,他縱是天賦異稟的神將也莫能抵抗,所以他在葭萌關失利之后,心中就已然明白,蜀國要亡了。面對這種劣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計護住蜀國血脈,然后隱于山林,以后再伺機反撲。
至于這些兵,他只能盡力,能帶走多少是多少。
前去查探的步卒發現是一個人頭,那頭上還保留的發型一看就是蜀人。
步卒看第一眼的時候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瞎眼征戰連連,有野獸從戰場上拖出尸體啃食并不奇怪,但第二眼他便發覺,那人頭脖頸部分切口比較整齊,明顯是被刀劍砍下來的,而且……面容有些熟悉。
想著,步卒上前將人頭拎了起來,返回呈到了屠杌利面前,“將軍,是一顆人頭,屬下見有些眼熟,便取了來。”
屠杌利頓了一下,道,“我瞧瞧.”
步卒將手里散發腐臭氣息的頭顱高高舉起,臉部正對著屠杌利。
屠杌利在看見那頭顱時,臉色倏然一僵,再沒能移開眼。
坡上,趙倚樓隱隱看見那步卒取了頭顱,拿給一個將軍看了,知道事不宜遲,猛然暴吼一聲,“殺!”
埋伏兩邊的秦軍聽見主將喊殺信號,全部立刻躍起,從坡上俯沖下去,隱在坡后遠處林子里的騎兵看見山坡有異動,立刻揮鞭趕來。
蜀兵已經與司馬錯所領的秦軍連續廝殺一宿,又日夜急速行軍,早已疲憊不堪,此事被秦軍突如其來的襲擊打的措手不及,片刻便躺倒一大片。
屠杌利強收回心神,嘶吼一聲,“殺!”迅速加入戰局。
他剛剛斬殺四五名秦軍,耳邊忽然捕捉到虎嘯般的風聲,根據經驗,他知道那是重兵器揮來的聲音,迅速揚劍一擋。
砰!一聲巨響,兵刃相交之處擦出幾點火星,他連人帶馬竟是被迫的退后幾步,險些栽到馬下!
屠杌利驚詫的看著來人,半丈之外,一個身著玄色鎧甲約莫二十歲上下的俊美年輕人,體型與他相仿,無論是包裹在戰甲下的身軀還是面部,都是刀刻一般利落的線條,厚薄適中的唇,英挺的鼻子,凌厲如劍鋒斜插入鬢的修長眉毛。還有那雙深邃如夜空蒼茫的眼眸,竟是處處都好看!如此少見的容貌只讓屠杌利怔了一瞬。讓他更加在意的是,這青年將領渾身散發出的那種狠戾殺氣,第一次讓他感受到類似傳說中上古猛獸的氣息。
兩人互相打量也不過是在瞬息之間,雙方手中兵刃便斬破長空,呼嘯著向對方襲去。
連個來回的硬碰,還沒有絲毫分曉,卻把周圍正在廝殺的兵卒清出一丈遠。
停頓一息,雙方驅馬再次交手。
屠杌利手中的長劍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血光,迎著陽光一閃。趙倚樓只覺得眼前一花,屠杌利的劍刃已經指向自己的面門,他猛的一側身。雙腿緊蹬馬鐙,吊在了朝向屠杌利的馬側,手中巨蒼寒光一閃,已經揮至屠杌利胯下那匹棗紅色的戰馬。
血芒劍勢頭猛的一轉,借巧力猛然撥開趙倚樓的襲擊。
兩人都不是只會硬打之輩。
趙倚樓一剛一直身坐回馬背。屠杌利劍鋒襲來,劍刃相擊,聲如金石,趙倚樓只覺得虎口一麻,巨蒼幾乎脫手。兩柄罕見的利刃上竟是都留下了淺淺的口子。
趙倚樓深吸一口氣,已是使了十成的力氣再次攻擊。胯下戰馬較著勁,寒刃劍光之中玄色和暗青色的影子纏斗在一起。四周山坡上秦軍的強弩和弓箭手已經蓄勢待發,卻遲遲不敢放箭。只能占據有利位置,緊緊盯著屠杌利人,準備伺機射殺。
兩人武功路數都偏向雄奇剛烈,并不詭異的招式,在勁力施展下猶如狂風驟雨。冷芒血光中殺機盡顯。若論實力,屠杌利在趙倚樓之上。但他連續作戰至今,在體力上略遜一籌,因此雙方激戰數個回合,趙倚樓身上多處負皮肉傷,屠杌利傷處較少,但呼吸之間的胸膛起伏比趙倚樓劇烈的多。
分開僅僅喘息之間,趙倚樓揚聲吼道,“不許射殺!”
四周喊殺連天,戰馬嘶鳴,一聲吼卻是穿透聲浪,顯得格外清晰。
矮坡上正欲放箭的弓箭手猛然一頓。
屠杌利冷笑一聲,策馬使出全力再次與趙倚樓纏斗。
機會只在瞬息,弓箭手遲疑的一下,已然錯失良機。
這與原來的計劃不一樣啊!
坡上的領軍的千夫長緊緊鎖眉,本來他們是要趁機用強弩硬弓射殺屠杌利的,但此時趙倚樓與屠杌利纏斗在一起不說,還下令不許他們放箭。趙倚樓畢竟是這里最高將領,千夫長拿不定主意,便派一人過去詢問宋初一。
此時,趙倚樓硬生生接住屠杌利的全力一擊,虎口突然一麻,有股滑滑熱熱的液體涌了出來。兩人相距不過一尺,屠杌利只見趙倚樓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目光有若實質,若極顛狂風冷冽刺骨,又若發狂的猛獸,儼然要啖肉噬骨一般。
如此震懾人的目光令屠杌利心頭一驚,手下的劍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硬生生推開,胯下馬匹竟是不堪這股力道,身子傾斜欲倒。
屠杌利借力順勢借力躍下馬背,向后退了一丈。
只聞馬匹嘶鳴一聲,轟然一聲倒地,揚起路面上一片灰塵。屠杌利剛剛站穩,面前一股強風緊接著迫近,趙倚樓手中一把巨蒼揮動之中帶著風聲咆哮,龍吟虎嘯般的襲向屠杌利。
一片混亂廝殺中,兩名主將氣勢如虹,竟是占了戰場一半肅殺險危之氣。站在高處的弓弩手看的有些失神,手中拉開的弦也不知不覺稍微松了松。
小半個時辰后,戰場上已經漸漸歸于安靜,蜀軍兩千殘兵橫尸路上,豐沛的血水將地面浸潤成暗紅色。屠杌利和趙倚樓戰至正酣。
宋初一帶著白刃不知何時已然站在坡上,迎著風,她嗅到沖天的血腥味,密集傳來的兵刃相交的聲音,明示著下面一仗打分外的兇險。
她微微抿唇,片刻之后,聲音平靜無波的告訴身邊的千夫長,“繼續瞄準,一有機會就射殺。”
“嗨!”
坡下,屠杌利只覺得對面那個人猶如一頭不知疲倦的猛獸,強勁的攻擊猶如大浪,一波更比一波更加洶涌,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在這種龍卷風一般的攻擊之下,屠杌利漸漸落了下風。
趙倚樓殺意無處不在,在交手之中,屠杌利已經感覺出這殺意背后的恨,心中奇怪自己與他素不相識,為何惹得如此血海深仇?!但急戰之中容不得他多想。
蜀軍全軍覆沒,太子身死,想必秦軍也早已殺了蜀王,事已至此,蜀國已經國破,他如此的全力以赴,不算是為了蜀國,他只是為戰而戰。
他清楚自己最終必然一死,雖然沒能保住蜀國,但與國同歸,也算盡忠了!
作為武將,臨終前能夠酣戰一場,命斷送在如此人物手中,是幸運而非恥辱。
強弩之末下,如此想法浮現心中,屠杌利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泛著血光的長劍舞出無數劍影,密不透風的裹挾著決絕的殺氣瘋狂反擊。趙倚樓沒有想到如此境地此人還能如此兇猛,一時間被逼退了十余步。
如此戰意更加刺激了趙倚樓的殺心,穩著步,長嘯一聲,巨蒼烏黑的劍身,泛著雪光的劍刃,如同乍然躍出水波的蛟龍,銳不可當的利芒將他護的滴水不露,幾招之后,“蛟龍”抓住屠杌利一絲破綻,若箭簇一般鉆入。
劍勢被破,眼看鋒芒逼近胸膛,屠杌利猛的橫劍一擋。
金石巨響,兩把無堅不摧的利刃之上剎那間綻開幾絲裂紋,屠杌利有種五臟六腑俱碎之感,一股腥甜涌上喉頭,被他狠狠吞了下去,然而還是有一縷紅色順著嘴角溢出。
就在他心神渙散的一瞬,趙倚樓劍鋒陡然一轉,巨蒼冷芒如電。
屠杌利只覺得自己脖頸一涼,熱流唰的從血脈中噴涌而出,他身形猛的一晃,用最后的力氣將手中長劍猛然往地上一插,雙手扶劍,頹然垂下頭去。
他能聽見血從自己血脈中噴灑涌出所發出的“嗞嗞”聲,周身迅速變冷。
這一瞬間無數畫面從腦海中飛速閃過,蜀國責、屠杌部族多情的少女,溪谷深處遍野的杜鵑花……甚至還有那個冷漠的秦公,笑容可掬的張儀,處變不驚的宋初一……以及他種種身后安排。
不覺間,笑容爬上面龐。他敗了,也勝了。
靜默。
一片堆積如山的尸體當中,兩名將領拄劍對立,相距兩丈,一個渾身被自己鮮血染成紅色的屠杌將軍,一個玄色鎧甲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都尉神武!”一名千夫長陡然從這廠人的戰斗中回過神來,大聲吼道。
頓時,原野上爆發陣陣雄渾的呼聲,“都尉神武!都尉神武!都尉神武!”
宋初一緩緩呼出一口的微微聲響,被淹沒其中,了無痕跡。
這一戰十分漂亮,秦軍僅僅損失百余人,便全殲了蜀國殘兵。
蜀國王城之上秦國黑色的大纛旗在風里招搖。
被當做中軍幕府的大殿中數十名身著玄色鎧甲的武將肅立,眼眸中隱現的喜色將嚴肅的氣氛沖淡幾分。
“這屠杌利,活脫脫一個吳起!”張儀皺眉道。
眾人像他投去疑問的目光,司馬錯顯然早就明白了什么,面色一直沉冷。
“不得不說,屠杌利忠義遠勝吳起,軍師為何有此一言?”張燎問出眾人想問的話。
我果然還是寫打仗什么的最有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