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外,小二敲了敲門。
霍以驍沒有立刻往下說,先讓小二進來。
熱騰騰的羊肉鍋子送進來,并一壺溫酒,小二熱情招呼了一通,然后退了出去。
門重新關上,雅間里,滿滿都是濃郁的羊肉湯的香氣。
只聞著,就讓人覺得,外頭那冷風裹在周身的寒意都散去了,只余下了暖洋洋和對美味的期待。
這能叫人放松下拉。
原本有些緊繃著的情緒,也隨著這一“打岔”,反倒舒適了許多。
朱桓沒有催促霍以驍,自顧自先舀了半碗湯,吹了吹冒著的白氣,一口接一口飲了。
熱意順著口腔喉嚨直達五臟六腑。
更舒坦了。
他想,無論霍以驍說什么,他應該都能平心靜氣地聽完。
如果聽著不自在了,再喝一碗就是了。
霍以驍也跟著用了半碗,放下碗,說著陳年舊事。
從他最初的誤會,到現在明白了來龍去脈。
朱桓聽得很認真,他甚至不再關心羊肉鍋子,所有心神都被那段危機四伏的經歷帶走了。
有一些狀況,是朱桓早就猜到了的。
比如,皇上把霍以驍養在霍家是為了從沈家手中護著這個兒子些。
可朱桓沒有想到的是,沈家當年追殺郁皇子妃直至江陵,霍以驍是在那么一個危險時刻降生的,被孔大儒救下,一路護送回京城。
霍以驍把經過說完,想了想,補了一句:“大致過程就是如此,其中有些環節,與皇上、我母親的分歧有關,我簡單略過了,殿下若有疑惑之處,直問就是了。”
朱桓聽得心驚肉跳,一時之間,沒有多少問題。
隔了一會兒,他問:“所以,你指的恢復身份,是認皇子妃為母?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知道,”霍以驍答得很清楚,“我不再是皇上養在霍家的私生子,而是嫡長子,我不可能像從前一樣隨心所欲,不管我是個什么性子,嫡長子得有嫡長子的樣子。”
朱桓抿了抿唇。
霍以驍又道:“沈家倒了之后,殿下曾問過我是否認祖歸宗,我當時的答案是‘不’。
如果不是弄清楚了生母的身份,我還是不會改口。
我曾經以為的那一位,哪怕我把她的名字在金鑾殿上喊出來,皇上都不會讓我認她。
我對認其他的母親沒有興趣,哪怕是嫡母,讓我記在皇子妃名下,把身份過了明路,完全忽略生母,我也不愿意。
可是,我如今知道,我的母親是郁皇子妃。
我能名正言順地做她的兒子,也得把她從江陵接回來。”
朱桓“嗯”了一聲。
這是人之常情。
做母親的,為了兒子假死脫身、一路躲避追兵,最后還是付出了性命,成了一座孤墳,這么多年,除了孔大儒隔幾年途徑江陵時去整理整理,都沒有任何供奉。
那么做兒子的,想把母親認回來、接回來,能給她磕頭、燒紙、祭掃,這是多么尋常的事情。
不愿意做的,才不配為人子。
別做人了!
世人都說皇家無親情,可這點兒母子之情都不能體會,圣賢書讀成了狼心狗肺,那也……
起碼,朱桓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人,也斷斷不想、不愿、不會成為那種人。
“得接回來,只是,”朱桓頓了一頓,“父皇想粉飾,你想掀開?”
見霍以驍頷首,朱桓又道:“父皇可不好說服。”
霍以驍道:“我能替她做的,僅此而已了。”
朱桓猶豫了一陣,還是問了:“那皇位呢?你剛才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這個問題,對朱桓而言,并不好開口。
只是,霍以驍如此開誠布公,他若藏著掖著,怎么樣都說不過去。
霍以驍有些驚訝朱桓今日的“爽快”,道:“實話是,我興趣不大,可我得為了阿宴、為了我以后的孩子去爭。”
朱桓的心懸懸提起,又重重落下。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其中道理,不用霍以驍多做解釋,朱桓就能夠明白。
嫡長子的身份是雙刃劍,要么披荊斬棘爬上去,要么,就是個靶子。
“這也是我必須與殿下解釋的緣由,”霍以驍嘆道,“一旦我參與進來,殿下幾乎沒有勝算。”
很殘酷的說法,卻也極其現實,但霍以驍必須說。
霍以驍知道朱桓心思沉。
朱桓不會什么都付諸言語,但他想得很多。
思考不是壞事,怕就怕,鉆了牛角尖,想歪了。
在霍以驍這里,認娘是第一位的,太子之位是不得不接手的附屬。
如果能只認娘而不要其他,霍以驍心滿意足,但其他人不會這么想,即便是朱桓,都不會接受這種說辭。
誠然,比起溫宴的夢里,霍以驍和朱桓的狀況變化了很多,但朱桓本身的性情里就有陰暗的部分。
朱桓坐在那把椅子上,一年、兩年,他興許不介意霍以驍這位先皇子妃嫡出的兒子,但十年、二十年呢?
朱桓身邊的其他人,也會讓他介意起來。
與其交出主動權,把事情落到那么一個不好收拾的局面,霍以驍寧可接下燙手山芋。
他需得把溫宴的性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朱桓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一時半會兒的,理不出一個先后。
他無法保證自己將來肯定毫不在意,他自己都沒有信心,又怎么去和霍以驍做一個約定?
人心最難破,看別人是,審視自己也是。
可是,他難道說,不想要皇位,又想求安全,那就別認娘了。
他憑什么去阻攔?
他說不出那種毫不講理的話。
幾個念頭在心里盤旋,來來去去,最后,沉甸甸的。
煩躁之下,朱桓深吸了一口氣,道:“今日母妃問過我,一直是她在推著我走,我自己到底想不想,要不要,我給她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現在也一樣不知道,我自個兒都沒想清楚,又如何讓你如何如何……”
霍以驍失笑。
幾句話,給說得這般拗口,可見朱桓的確是十分苦惱了。
他拿著湯勺,一人給續了半碗羊湯。
“不管如何,”霍以驍道,“得好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