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潺潺,稷下學宮來了一個太學講師的事情,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了一顆小石子,雖然有漣漪蕩起,但卻沒有激起過于起伏的波瀾。
姜氏族人把程知遠安置下來之后,沒有過幾個時辰,學宮中的部分人物便知道了程知遠的住處,這些里面也有中央十館的人。
譬如中央十館第四館的講師“酆業”。
酆業是出自儒門的一支,屬于荀氏之儒,是儒家八派當中屬于荀卿的一派,身份尊貴,學識很高,作為儒門的講師之一住在中央十館。
酆姓出自姬姓,是三千多年前周文王的后代。根據《元和姓纂》上的記載,上古時,周武王建立周朝后,將他的弟弟,即周文王的第十七子,“子于”封于酆邑,享用那里的物產,酆姓由此產生。
而酆業的業字,自然也不是業力,業報,在沒有佛的時代,這種詞匯是不會出現的。
業字,是古代覆在懸掛鐘、鼓等樂器架橫木上的裝飾物,刻如鋸齒形,涂以白色,而一般也指代把“丵(一從從的亂草)”變成頭巾的過程。
由此可見,酆業的父親干的活計,或者說取名字并沒有過于嚴謹。
雖然整個周代的人都是這樣,包括孔子,他的名字中的丘字也就是“小土包”甚至有墳頭的意思,這顯然不是什么好話。
周代的命名模式,地位高一點的人會附庸風雅,從詩經或者哪些卷宗中找點名字,當然還有所謂的幾不取的規矩,而更多人則是看到啥就用啥字。
顯然酆業出生的時候,他老爹正好看到別人在纏頭巾。
酆邑盛產小麥和桑葉都,是個好地方,酆業祖上和周王室也有淵源,武王的某個弟弟受封后就稱為酆侯,不過,因為酆侯太喜歡醉酒,周朝朝廷覺得由他治理酆邑不合適,在周成王執政時,就改變了周武王的命令,不讓他當那里的首領了。
不過虎死不倒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侯位連同封地都被遷移了,但是血脈依舊是姬氏宗族,只不過屬于旁系,而酆業更屬于儒門八派之一,還是學宮三巨頭之一荀卿的弟子,地位之高不言而喻。
作為中央十館的講師,每日來拜訪的人那是很多的,但是今天他沒有興趣陪那些所謂的伯侯作對詩經,一切只是因為荀子“收徒”這件事情。
當然,酆業本來是不知道荀子收徒的,但是姜氏宗族內有人講述,說是北偏西十館的第三館有人入住,作為中央十館的講師,在整個東院諸館,以及講學館的地位都很崇高,故而自然要問一問北偏西三館住的是什么人。
不問不知道,一問才大吃一驚。
荀子居然親自帶人回來,并且囑咐姜氏宗族的子弟好生照料?
一個半大少年?看上去十五六歲?
既要好生照料,又不把他給放在中央十館,顯然行為與地位不匹配,而且這個人的身份也很有意思,那居然是太學的人。
酆業聽說,荀子找他來,使他在幾日之后要對學宮開講。
這讓酆業有些不快。
而且姜氏宗族的人,也說了,似乎程知遠有稱荀子為老師。
“老師收了個弟子”
荀氏之儒多了個小師弟,這本該是歡喜的事情,但是酆業有些不高興,因為對方是從太學而來,并且老師還特地讓他上去講學?
講的什么?
“聽說是講周易。”
姜氏的族人自然是如此回復的,因為程知遠也確實是這么說的,不過程知遠說的是講易,而不是確切說連山或是歸藏。
酆業這幾天也有講學的課程,但是他此時心中有點擔心。
對方雖然沒說講學的時間是什么時候,但酆業心中也大致有數,因為人到齊的時間也就是那一兩天前后,大概在第五到第七日之間,這樣的話,很可能和自己的講學課程產生沖突。
“周易年紀小小的一個少年人,還不到弱冠,講周易他能講出什么花來么?”
酆業心中有些不舒服,自己歷經艱難險阻,好不容易才得到進入荀氏之儒的資格,而自己自從入儒門之后,奮發圖強,也從來不敢有半點逾越,凡事必談禮氣,行止合乎君子,恪守本身之道不敢動搖,但眼下荀子自己跑出去,去太學收了個小徒弟回來?
酆業揉了揉眉心,覺得有點嫉妒。
但嫉妒歸嫉妒,這種心情是所有人都會有的,連圣人都不能免俗。
只是酆業覺得,這個少年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而講周易,在他看來,只是荀師想要給他捧些臺面所用的手段而已,但這樣是不符合君子之道的,便有些行不正了。
當然,酆業知道,如果這個少年真的沒有半點本事,那么荀師也絕不會讓他開講,因為這明顯就是放出來被羞辱的,這種既丟儒門臉面,又丟稷下學宮顏面的事情,荀卿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但是周易學宮之人最擅長的就是周易,程知遠縱然能講周易,他又能講出什么東西來呢?
酆業不會去做挑釁,甚至是羞辱這種事情,因為那畢竟是自己的小師弟,如果自己做了這些事情,不僅是有為違君子之道,更羞辱了荀氏之儒,甚至老師,以及自己的顏面。
他覺得這種事情有些草率,荀師這一次的行為讓他有些看不懂,于是為了保證數日之后,荀氏之儒不被旁人指指點點,他決定先行一步,去找荀師。
占自己課時是小,因為解周易過于庸俗而被旁人碎嘴,那就在面上很不好看了。
水地小筑,龍素接到了一份通知,送信的不是姜氏族人,而是涂山氏。
講學館在五日之后開館,屆時將有外來講師開講。
講什么,并沒有說,只是提點了一句,監考必須到。
這一份是特殊的,其他人只是姜氏的通知,唯獨監考院內是涂山氏負責,水地小筑自然也是一樣。
北偏西三館。
越王在這里待了一天,他聽著程知遠的解釋,這一天算是受益良多,此時更是豁然開朗,之前有很多看也看不懂的地方,現在基本上一看就能解出答案。
雖然這些答案是程知遠告訴他的。
“《連山》,人間罕見之卷宗,變化無窮,以數字闡天地至理,我今聞連山殘部,僅是寥寥幾言,稍稍數語,便如窺見蒼茫星河,黃河砂礫,其中玄奧不可計矣。”
越王感嘆著,雖然他對于這些算法還是有些搞不清,但至少他知道了程知遠這一次所問的四道題目究竟是什么。
程知遠被徐無鬼“斬殺”之后,借助往世雷書的力量活了過來,并且觸發了穆天子劍“征誅”的力量,但是那畢竟不是程知遠自己的實力。
天子信物終究是外物,并非本身精氣神明之威。
程知遠對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懷。
所以才有了這一次的連山四問。
越王也是知道的,因為他本來就是追逐徐無鬼來的,他聽說徐無鬼消失在黃河,于是立刻就牽著毛驢到了那里,一路追逐卻沒有找到徐無鬼,反而遇到了程知遠。
“老師是怎么看的?”
程知遠如此說著,他口中的老師當然不是真正的師徒,僅僅是一場交換而已,正如程知遠自己說的那樣,大道無瑕,小道有疵,但這并不影響對于自我之道的追逐,而也正如越王所說的一樣,用兩個老師,就換了一件天子信物加上六部劍經,雖然用連山的知識作為交換,但程知遠說到底還是賺了。
因為連山的變化是無窮無盡的,這就是數字的可怕之處,可以一直不斷的計算下去,最后得出的結果很可能出乎世人的意料,而這一次把連山變成周易,只是基礎的用法。
程知遠能教導的,也僅僅只是“疊山之象”與“藏山之兵”而已。
后面還有六個變化,這是完整的連山八變,所以程知遠能教的,也僅僅只有兩變而已。
而程知遠自己能真正運用到劍道之中的,也僅僅是第一變,第二變的實戰融合,他還在探索與學習當中。
程知遠問越王,是對于此次連山四問的答案。
“當年老師見夫差時,十年臥薪嘗膽,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呢?”
程知遠表現的并沒有情緒波動“強大而不可戰勝。”
轟——!
勾踐身上猛然爆發出森然劍氣,他的眼中充斥著兇戾,但很快就收斂起來。
否則圣人的威嚴,所釋放出的精氣神明,足以把這片東院都給毀滅。
“第一個問題,我已經做出了解答。”
程知遠“是臥薪嘗膽。”
越王“第二個問題,尊從天地自然的法則,并不一定順應道,道是什么?道是自我的路,是證明自我價值的過程,也同樣是結果。”
“道途,道果,天地自然的法則,如果做不到,不必強制自己遵守,如果我當年遵守了,也就沒有回答你第一道問題的答案了。”
他說著,緊跟著談論到第三個問題“誰可以自比為天道?哈!反正不是徐無鬼!”
這一次,輪到程知遠的身上涌動殺意了。
越王嘴角勾起,略顯猙獰“天道,天之道理,自古有之,古來的圣人,君王,無一不想闡述這種道理,挪其為己用,所以才有了‘天矩’‘天綱’‘天禮’!”
“夏試圖把天道內安置自己的規矩,所以天圓地方。”
“商試圖把天道內鋪滿自己的綱常,所以天有綱維,帝有統系,但最后帝辛自己違背了天綱內所鋪滿的道理,故而他的王朝也傾覆,奴隸大規模的逃走。”
“周,則試圖把天道內鋪滿自己的禮樂,用禮與樂來統治眾生,他們做到了,但是如今,天禮也已經腐朽不堪,即將邁入天矩與天綱的后塵。”
“你看到了!所有妄圖染指天道者,最后都會腐朽墜落,所以天道就是天道,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真正的天意而行!”
他看著程知遠,一字一頓“縱然是南華真君,也不行!他固然是世間天門之主,也是天上至高的尊者,但天道自古有之,不是他定下的。”
程知遠點了點頭,但卻突然道“老師想聽一聽我的答案嗎?”
越王示意他講,程知遠道“天道天道,二人為天,其意同顛,說為頭頂,亦叫一大之合,故稱無上至高;走首為道,易曰規律,左傳說德,孟軻講義,周禮曰技,商書稱途,孫子談行但殊途同歸,天道者,人理也。”
“我也認為沒有人能夠代天而行,因為天者不可測,人者亦不可測,人人頭頂皆有青天,青天之上,皆有天道。”
“道在人為,是人弘道,非道弘人。”
程知遠道“我與老師,都是劍道中人,故而我們二人頭頂之上,湛湛蒼廖,浩浩青天,便皆有劍鋒懸動。”
“我們的天道是什么呢?”
“這個人頭上的兩個道理,究竟又是什么呢?”
“老師可否細想?”
程知遠看向越王,越王卻也是第一次聽見這種答案。
天字,道字,皆為頭頂首腦之意 天之上兩橫,是人之上兩道理的意思?
什么是道理?
劍道的道理?
越王開始正視自己的過往,三千年風雨霜降,他劍道大成,天下無雙,放眼寰宇,在滅吳之戰后,他越發強大,鑄瑯邪劍后,除了禮樂之征外再沒有輸給過任何一個人。
但自己頭上的兩重道理究竟是什么?
越王在思考,未談第四個問題的答案,而也是此時,青風暮雪飄搖而落,那正是荀子來了。
“說的好,這是至圣所言,你卻拿來使用,倒也有趣,且頗為正確。”
荀子帶來了六部劍經,程知遠口稱老師而迎,而荀子笑道“第四個問題,便留到講學的時候再談論吧,眼下還有些許空閑時間,我有一個人,想讓你見一見。”
荀子道“或許可全你二道之惑。”
程知遠躬身。
他轉過身去,四周天地已然換了模樣。
水波不興,地生新芽,白衣的女子抬起頭來,有些愕然的看著出現在門外的少年劍者。
而程知遠看到那張臉,在一怔之下,脫口而言 “蘇己。”
他眼中光芒熄滅,四周風景回轉,水霧平落,見那身白衣,再看袍式。
程知遠的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失望,卻也有些許疑惑。
“龍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