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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君子如向矣(四)

  講學館內人們的討論聲越來越劇烈,程知遠把基礎的一個公式列出之后,下面的人幾乎就炸開了鍋,就像是沸騰的開水,而那些士子公卿,就像是一個個鴛鴦般的餃子,義無反顧的向里面跳了過去。

  一蹦三尺高,浪花濺五側,人們的唾沫差點化為汪洋大海,好在不少人發現這種激烈的行為過于失禮,于是也便有意識的放輕聲音,但是很快又被另外一幫人的分析所激怒,聲音從輕柔瞬間又提高八度。

  若是菜市場買菜的大媽在此,也要對這幫人甘拜下風。

  學宮的風氣很好,甚至可以說是理想中的大學模式,當涉及到學術之爭的時候,寸步不讓成為常態,而不是專門為了抬杠而去逼迫,講學是正確的,知識高于一切的觀點深深烙印在每一個稷下學宮人的心中。

  彭鶩便是在和蒿麓、猗匡在唇槍舌戰,儒生們在這個時代可不僅僅只有嘴皮子厲害,動手的功夫同樣不弱,好在顓孫師和仲由兩系的人沒有在此,否則說到興頭,若有辯論不過,強詞奪理者,便一定要拔劍出來,外頭單挑,必須要見見血不可。

  紛擾嘈雜的聲音,這種激烈的辯論場面是從沒有人見過的,往往學宮講道,都是圣人在上敘說,下面的人挨個來提出問題,但卻從沒有如此放任自流,宛如失禮無禮,然而齊王和君王后看到的不僅僅是表面,而是看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

  真正的百家暢所欲言,而不是按時按點,各家圣人來此講學。

  這才是真正的探討學術!

  齊王法章的眼睛越來越亮,而他自己也在思考程知遠提出的那個公式。

  “這個公式可以求出什么?”

  他問君王后有無破解之法,因為在齊王看來,自己的妻子是極其聰慧的,而自己遠不如她。

  君王后想了想,她亦是仙人,但她掩飾的功夫比程知遠要好,這是因為她本身的特殊性,那口箱子不顯化的時候,她對于其他仙人來說,更難以被“同門”發現。

  而程知遠作為說劍人,可以說是五十二仙人當中最難以掩飾的了。

  劍者必須要有鋒芒。

  所以說劍人的更迭往往比其他人快,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說劍篇喜歡找一些性格不太好的人,而這些人又往往喜歡懟人。

  懟成功了揚名天下,懟失敗了身死道消。

  君王后在思考那個公式,她的眼睛閃亮著,似乎從里面求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數字。

  但齊王則是開始苦笑,并且咧嘴,他發現他似乎跟不上自己妻子的節奏了。

  但他可是齊王啊,為了維持自己的威嚴,所以即使跟不上節奏,也要在這里奮力思考。

  那句話說得好,如果全班都在努力學習,而剩下一個玩手機的人,玩著玩著就覺得沒有意思了,他也會開始學習。

  何況齊王的學識本來就很高,沒有玩手機的人,更能迅速的融入到這種氛圍當中。

  “我解出來了,這一定是對的!”

  忽然響起的聲音存在于熙攘之聲聚集的潮水中,顯得有些蒼白無力,而那個士子奮力揮舞手中的竹簡,他低著頭解了半響,此時自覺得已經破解了這道公式!

  他奮力的推開人群,一邊高呼:“太學主!太學主請看我的卷宗!”

  手臂揮舞,但是沒有遞到太學主面前,而是被齊王拿去了。

  這個士子嚇了一跳,而齊王對他微微一笑,把這卷宗拿走,邊看邊走,最后遞給程知遠時,他也看完了。

  齊王當然不會說是抄答嗯,找靈感,威嚴還是要保持的,所以就說了一句不錯,當然是不是不錯他確實是覺得還可以。

  程知遠看了看那個公式的答案。

  用一與無表示一個卦象,所以簡單來說,就是類似一個分數,無為陰,一為陽,中間加個橫向,轉九十度,寫在需求卦象的右邊。

  最簡單之“卦”兩儀,即陽儀和陰儀,太極亦可算是“卦”,是無(0)爻卦,陽儀以一表示,陰也是無,但而其次序則以陽在先,陰在后,所以這里,陽是一,陰則變成了二。

  這便是易數的十進制。

  陽卦序為一而陰卦序為二;故陽之十進,一加其卦序一便是二,陰之十進,無加其卦序二亦是二。

  程知遠所列的是一個基本的公式,但是因為計算方法是用的《連山》,所以不僅僅要解數字,還要從數字之中尋找卦,在卦象中反向推導數字,同時還要“驗證”。

  “這個不對。”

  程知遠搖了搖頭:“計算方法錯了,看來這位是比較喜歡文科,而不太喜歡數字的應用。”

  那個士子好不容易擠過來,卻聽到這般無情的話,頓時有些喪氣。

  但同時邊上又有許多人把他擠開,并且同時呵斥道:“快快快,下去,別耽誤我等與太學主驗題!”

  這幫人把那失意的士子擠開,隨后各自上前,倒是顯得有些恭敬的遞上了自己的卷宗。

  程知遠看了看這幾份,眼神微動,雖然有幾個還算可以,但都沒有讓他感覺到特別優秀。

  因為答案并不是單純的一二三,還有解讀的卦象,而由于這次是基礎教學,所以有很多人在解讀時錯漏百出。

  連山這東西,和數學一樣,解讀時候不能有半點馬虎,有很多額外的隱語是不會告訴他們的,就像是龍素解答的時候,僅僅是一個最正的山天大蓄卦,以她的智慧都需要用上假設以及反轉。

  雖然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真正的解題方法與技巧,但她的思路是沒錯的,這種東西,如果不能發散思維去解讀,最后只能落得一個身死道消……呸,是只能落得一個失敗在胡同里的結果。

  程知遠把這些卷宗打回去,他不打算仔細解答,因為這也是學宮的規矩之一,任何人教學都是有所保留的,當然老師的“有所保留”,其實正是為了讓下面的學生去“悟道”(思考)。

  如果告訴他們這道題怎么解,這個道理是什么含義,那么很多愚鈍的人就會對這種道理不斷尊奉,甚至盲目的追逐,到最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最好的例子就是后世的儒家,自從八脈傳人盡滅之后,后來的人便不算是儒家了,只能說是“讀書人”。

  讀書人不等于儒家。

  只知道照搬書本的道理,不知道后面究竟帶著哪些意義和道理,這種愚鈍的學習,適合大規模培養人才,而不適合學宮這種精英教育。(古時候能進學宮的基本上都是精英了)

  這就連孔子都不贊成這種學習方法。

  當然時代有時代的變化,每個時代的國情也不一樣,有的時候阻撓改革和橫插一手的,往往是宗族世家,豪門……

  當然,春秋戰國的求學風氣,相比后世很多時代來說,那是要好太多了,這一點上,是和春秋戰國時代周天子衰落,諸侯并起有關系的。

  不過這時候禮法雖然崩壞,卻還沒有到“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地步。

  在人流中,好看的素手握住青色的小刀,又有兩指夾著一根粗糙的古筆,龍素在竹簡上寫下自己的答案,但是看著前面紛繁的人群,卻有些躊躇,沒有立刻過去。

  她想了想,為了防止那個家伙再和她詭辯,一定要確保這個答案沒有問題才行。

  于是她開始自己驗算起來。

  由于龍素看過許多種易,包括《殷》和《大夏》這兩個未完成品,所以在進行周易的轉換時,比起其他人來要更為得心應手一些。

  忽然感覺到一束目光盯著自己,她抬起頭來,對著那講臺上的某人翻了下白眼。

  這是失禮的舉動。

  但她心中卻在想,君子不和小人見識,如子夏圣人所說,大的禮數與道德銘記于心,小問題上有些松弛是沒問題的。

  龍素在以這個道理來給自己找理由。

  但其實她活的挺累的。

  程知遠的目光垂下去,側過去,看到了甘棠和涂山王。

  這兩人似乎已經解了出來,至少是已經大差不離,但是捏在手里就是不放出去。

  他們似乎很想看看學宮這些人的反應,所以放慢了下筆的速度,因為能看到稷下學宮之人接二連三,乃至于成片吃癟,這種場景是十分少見的。

  就像是一個滿分學霸班級,忽然有一天不斷有人不及格,那這場景一定是極為有意思。

  “我解出來了。”

  一位看起來老成持重的監考出聲,并且走到講臺下,交出了自己的卷宗。

  程知遠看了看,眉角微微揚起。

  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把這本卷宗放在了身邊。

  那監考一看頓時喜上眉梢,而邊上一些人看到了,立刻是驚訝不已。

  “蕖衍,他是衛國人,先拜儒家,投于孟軻一脈,后來受到墨家影響,于是棄儒從墨,投身于禽滑厘麾下。”

  “因為此事而被渠氏家主修書痛罵,蕖衍便自己在氏字上加上草字,以此來表示和主家的分割。”

  “當年渠氏呵斥他,如今卻對他態度曖昧,果然宗氏還是看成就,都是老頑固……”

  有人頗為感嘆,并且認為渠氏或許有些看人不起,自視甚高了。

  墨家的影響力毋庸置疑,但是在某些宗氏眼中是“無君無父”,所以不被喜歡實屬正常。

  “他善于演算,今年稷下學宮卷宗中,關于工程那章,如何構造最簡單的車………”

  “以及工程章之二,塔鉤的木輪組每秒轉速限定為三,下落速度是頃刻五,已知限定速度突破需要倍數于前,轉速一時需要兩個人,但是一個是老人,老人的力量和速度是成年人的二分之一,而轉速二時需要四個人,所以需要幾個人能夠使轉速突破到五?如果突破到五之后,塔鉤的下落速度……還有磨損速率……”

  一位學宮士子講到這里,頓時有些滔滔不絕起來,而邊上有人則是一拍腦袋:“原來是這個家伙!這道題我有印象!”

  那個學宮士子笑了笑:“看衣著出身,我記得汝,汝是酈下卿之子?也是學宮中人,今年稷下本宮之卷,我等也是自去試做,卻不知道,汝怎么做的?”

  邊上那人:“太難了,我空著沒做。”

  學宮士子:“……”

  類似的對話發生在很多地方,今年稷下卷工程章很多人都沒寫,因為那確實是有些煩人。

  磨損速率什么的,他們怎么知道,儒家又不攻城!

  農家要種地,這東西和糧食無關他就不認真考。

  名家要甩嘴皮子,但是考試甩嘴皮子老師也不會給你打滿分。

  縱橫與兵家不在這里。

  雜家略懂一些,所以答案還算正經,醫家人不懂這個,所以有人在題目上寫了罵墨家的話,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說出這工程的攻城題目是不對的,教會別人會讓更多人死掉云云……

  然后那個醫家的小姑娘就被打了零分。

  至于其他圣門,那答案真的是五花八門,什么臭魚爛蝦都有。

  這就更別說那些考試的,還沒有進學宮的考生了,答案只有更奇葩,沒有最奇葩。

  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算數不是主流學問,學宮里面教算數的老師也很少,而唯一對這方面可以說大拿的就是墨子,但是墨子行蹤不定,誰知道他現在在哪個國家。

  不過現在么,不管怎么說,太學主要求的公式,第一個解出來的人已經出現了,這便激發了很多人的情緒,一時之間,此中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演算與爭吵的聲音。

  齊王正在思考,在演算,但這個時候,君王后卻先站起來了。

  她向前去,回頭對齊王眨眨眼,隨后噗嗤一笑。

  齊王頓時苦笑不已。

  “太學主。”

  君王后把卷宗遞給程知遠。

  兩個人隔著書簡,此時程知遠豁然抬頭。

  他的眼中,君王后的肩頭,落下了一只夢蝶。

  輕輕扇動翅膀。

  程知遠拜了一禮。

  君王后豎起手指放在唇前,隨后嫣然一笑。

  “看卷宗吧,太學主。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

  她看著程知遠。

  甚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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