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崔小芙并沒有去參加內閣緊急召開的會議,她病倒了,房間里很安靜,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藥味,碧羅帳低垂,宮中首席王御醫正在悄悄地收拾東西,生怕打擾太后的休息,宦官馮恩道上前悄聲問道:“王御醫,太后病勢如何?”
王御醫指了指外間,示意到外面去談,馮恩道會意,跟他走到了外間,王御醫嘆了口氣道:“病是因為憂憤而成疾,但這只是表象,真正的病根卻是長期陰陽不調需要靜養,不能生氣 房間內的碧羅帳微微有了動靜,帳內,崔小芙翻了個身,她臉色異常慘白,沒有任何化妝,松弛的皮膚上布滿了細細的皺紋,已儼如五十余歲的老婦,她閉著眼睛,似乎還沉睡不醒,但在寂靜的房間里卻斷斷續續傳來了王御醫的話,長期陰陽不調不知不覺,崔小芙未老先衰的肌膚上抽搐了兩下,竟流下了兩行酸楚的淚水,女人的軟弱在這一刻都肆無忌憚地從眼睛里涌了出來。
可就在這時,碧羅帳的動靜卻引發了誤會,帳簾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帳簾拉開了,出現了一個宮女的臉,她要扶起崔小芙去屏風后更衣,宮女忽然看見太后滿臉的淚水,她嚇得啊!地一聲,后退了兩步,渾身戰栗著,她知道自己看見了決不能看見的秘密。
就在這一瞬間,崔小芙的軟弱忽地消失了,又恢復了她平日的剛硬,她迅速拭去淚水,冷冷道:“還不快扶我起來!”
宮女戰戰兢兢地上前,將她扶了起來,這時馮恩道也趕了進來,崔小芙擺了擺手命宮女退出去,盯著她的背影。崔小芙低聲命令馮恩道,“這個宮女看到了她不該看到的東西,你知道該怎么辦吧?”
馮恩道回頭瞥了那宮女一眼,點點頭道:“太后放心,老奴即刻去辦!”
“也不要這么著急,先與我著衣。”
崔小芙吃力地坐起,她喘了一口氣又道:“今天的內閣會議哀家暫時不去了,以避嫌,但今天上午有回紇特使覲見,事關國體。必須要去接見他,準備一下,哀家要更衣。”
馮恩道嚇了一跳,他結結巴巴道:“太后身體不好,不如不去吧!”
“不去?”崔小芙詫異地望了他一眼,見他額頭上的汗都流出了,她心中疑心大起,“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沒、沒什么!”馮恩道更加慌亂了。
崔小芙坐直了身子。一聲不語地盯了他半天,方冷冷道:“難道連你也要欺瞞哀家嗎?”
馮恩道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了幾個頭,“老奴不敢隱瞞,老奴說了,太后可別生氣啊!”“說!”
馮恩道嘆了口氣,這才吞吞吐吐道:“回紇使臣在一個時辰前已經到了麟德殿,現在皇上正接見他。”
“皇上”崔小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李遙在接見外國使臣。她呆坐了半響,一股惡火從心中沛然而生,幾天前他擅自批閱奏折,自己都沒找他算賬,現在越做越過分,竟然開始接見回紇使臣,她騰!地站了起來,厲聲道:“給哀家更衣!”
馮恩道嚇得連連苦勸。“太后要保重鳳體。忍一忍就好了。”
崔小芙旋風般轉過身,緊緊地盯著他道:“你還要勸我忍。再忍,哀家就要被虎崽吃了。”
半個時辰后,略施淡妝的崔小芙在近百名宮女、宦官的陪伴下浩浩蕩蕩來到了麟德殿,殿門的宦官正要高聲傳呼,卻被崔小芙止住了,她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終于來到了李遙接見回紇時辰的內殿,這時的崔小芙已經有些病體難支了,她吃力地靠在墻上,等待眩暈感的消失,耳邊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殿內所傳來的尖細而略帶稚嫩地聲音。
“什么叫擱置爭議,我大唐的領土可以討價還價嗎?擱置爭議不就是承認你們回紇對安西和北庭的占有嗎?不行!領土問題沒有什么討價還價的余地,你們要么撤軍離開西域,要么就拼戰一場,誰贏了,土地就歸誰。”
“皇帝陛下請息怒,請聽臣一言,回紇從來都是大唐的藩國,雖有一些矛盾,但那也是家里人的內部爭執,不能和吐蕃人相比,臣的可汗也說,只要能讓我回紇軍借道過去,等擊敗吐蕃人,我們立刻便讓出安西和北庭,承認它是大唐的領土,決不食言。君子堂”
“哼!你當朕是三歲小孩嗎?你們若真地承認安西和北庭是大唐的領土,那就讓焉耆地頡干迦斯放下武器,朕可命張尚書放他們歸國,至于吐蕃人,朕的大唐將士自然會對付他們,不勞貴國操心。”
接下來是一片沉寂,半響,又聽回紇使臣沉聲道:“臣臨行前可汗再三叮囑,要臣與崔太后面談,請問崔太后可在?”
這時崔小芙的眩暈感漸漸消失了,她剛要命宦官通報,卻忽然聽見了讓她心痛之極的一句話:
“朕是大唐天子,有朕在,就沒有什么太后,告訴你們可汗,朕的話就代表了大唐。”
崔小芙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腳踏進了萬丈深淵,又儼如被迎面砸了一拳,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竟暈死了過去。
宣仁七年六月底,回紇忠貞可汗緊急派特使赴長安求和,但大唐斷然拒絕了回紇共治西域地請求,并加封張煥為安西大都護,全面收回安西隨著北庭地葛邏祿人被唐軍擊敗,唐軍與回紇的沖突已經不可避免,就在大唐與回紇關系日益緊張之時,吐蕃人卻忽然發生了異動。
龜茲、疏勒、焉耆、高昌四軍鎮一百多年來一直便是大唐統治安西的基礎,其中龜茲則是四鎮的中心,也是安西都護府所在地,但此時的龜茲卻在吐蕃人的手中,事實上,從武則天時代起,大唐與吐蕃爭奪的安西的戰爭便從來沒有停止過,幾易其手,直到高仙芝掌管安西后,大唐才最終穩定了對安西地控制,可惜不久之后,唐便遭受了安史之亂地劫難,再也無力守護安西,終被趁虛而入的吐蕃一一奪走。
此刻,太陽緩緩地落進了被日光染成絢麗色彩地輕云里,這是黃昏前的一幕景色,一團淡紫色的煙霧從大漠上升到天空,使遠方白雪皚皚的山峰被染成了緋紅色。
赤松德贊站在龜茲的城墻之上,神色嚴肅地注視著眼前的美景,和四年前相比,他也急劇地衰老了,尤其在吐火羅與大食的戰爭中,他曾受了重傷,甚至一度傳聞他死去,雖然沒有死,但他的身體卻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病痛不斷折磨著他,使他自己也明白,他已經來日不多了。
在離開這個人世之前,赤松德贊還有幾個愿望要完成,一是確定佛教為吐蕃的國教,防止苯教回復;其二就是保住安西這塊吐蕃最后的境外領地,使吐蕃的將來能受惠于東西方貿易帶來的財富;他最后一個心愿便是確立贊普繼承人,偏偏這卻是他最難而又最緊迫的事情。
早日結束安西戰爭回到邏些,便是赤松德贊心中所渴盼的愿望,但安西局勢之復雜卻又使他不敢有絲毫大意。
為此,他也大量派出斥候打探回紇與唐軍的消息,就在兩個時辰前,他得到了唐軍大敗葛邏祿人的消息,赤松德贊立刻意識到,或許他的機會來了。
唐軍擊敗葛邏祿人,意味著他們已經控制了北庭,那么,張煥的下一個目標將不可避免地指向回紇,回紇的頡干迦斯竟處于腹背受敵的窘境,要么南下打敗自己,要么北上反擊張煥,總之,他不可能一直停頓在焉耆,處于被動狀態,而且,回紇忠貞可汗也不可能坐視安西的回紇人將全軍覆沒而不管,必然會發兵援助。
看來,頡干迦斯北上與援軍匯合的可能性要大得多,為了長遠的戰略利益,這一刻,赤松德贊終于做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