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金稅是國政大策,朝廷已經詔告天下,何況遼餉減半,厘金稅是非征不可了,不然朝廷無以養兵,這種時刻,任何人提出對厘金稅的反對意見,都是在跟朝廷作對,不說崇禎帝,只內閣和太子殿下就不會放過那個人。史可法身為漕運總督,東林后起之秀,前程什錦,可如果一旦上疏反對“厘金稅”,那么必將成為內閣和皇太子的眼中釘,被駁斥事小,萬一影響到仕途,甚至是被朝廷一怒罷官,那就得不償失了。
應廷吉是史可法的幕僚,首先考慮的就是史可法的切身利益。相比之下,他倒寧愿史可法出兵鎮壓了鬧事的人沖擊稅所,打死了稅官,已經是暴民,這種情況下出兵鎮壓,完全師出有名,只要嚴令官軍不得濫殺無辜,將事件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就可以平息今天的事件,就算事后朝廷有責難,也不會有大問題。
但史可法的想法卻不同,他已經抱定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想法,只要能平息今天的騷亂,莫說一道奏疏,就是罷官下獄,他也不在乎。
“你說的可是真的?”史可法盯著徐旭東。
“草民不敢說,不過應該有六七成的把握……”見史可法似有同意,徐旭東眼睛里閃過一絲喜色。
史可法咬咬牙:“好,如果百姓們愿意散去,本督可以向朝廷上疏!”
徐旭東激動了,拜伏在地:“制臺大人愛民如子,草民欽佩不已。但要請制臺大人和草民一起出去,不然他們未必會相信草民。”
“制臺,不可啊。”應廷吉急了。總督大人這是在自毀前程啊。
史可法卻心意已決,點頭:“好,本督就隨你……”
“萬萬不可!”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一聲洪亮的呼喊。
循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名老者正急步匆匆地穿過院子,向后堂而來。老者快七十歲了,須發已皆白,但面色紅潤,中氣十足,走起路更是健步如飛,第一個字時尚在院中,說完最后一個字,已經到堂前了。
“大膽!”
這里是總督衙門,豈容他人亂闖?站在堂前的兩名衛兵立刻攔住了老者。
“休得無禮!這是戶部李少司徒!”淮安知府高瑋在后面高聲呼喊。
他雖然年輕,但卻跟不上李邦華腳步,兩人一起進入總督府,他卻被李邦華遠遠甩在身后了。
原來高瑋出府查看情況,正看見一個白發老頭帶著兩個年輕人試圖闖進總督府,但被衛兵攔下,因老者氣度不凡,衛兵們倒也不敢造次,不過卻也不能放他們進入,正僵持時,高瑋出來了。
高瑋是崇禎元年的進士,當時李邦華已經在朝中為官,因此高瑋是認識李邦華,朝廷起用李邦華為戶部左侍郎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一見是李邦華,他又驚又喜,呵斥住衛兵,向李邦華見禮,李邦華卻顧不上,著急道:“快帶老夫去見史制臺!”
高瑋呼喊的同時,史可法也認出李邦華了。
雖然久不在官場,但李邦華名聲不墜,作為東林后進,史可法跟李邦華曾經有過數面之緣,對這位東林前輩,他一直都非常尊重,半月前當他聽說李邦華被朝廷起用,任命為戶部左侍郎之時,心中頗為高興,想著等李邦華路過淮安之時,一定要將李邦華請到府中,跟這位睿智的老前輩好好暢談一番。
猛然見到李邦華,史可法又是驚異,又是驚喜,喝退堂前的衛兵,他恭恭敬敬地向李邦華見禮。
李邦華卻沒有時間跟他客氣,老臉凝重:“憲之,你切不可被這奸商蒙蔽,誤國誤民啊!”
史可法子憲之。
“先生……”史可法待要辯解。
“聽老夫跟你說,”李邦華打斷他的話:“自萬歷神宗皇帝時遼東戰事開啟以來,朝廷軍餉耗費與日俱增,以至于國庫空虛,財政困窘,不得已才開征了遼餉。但遼餉加重農民負擔,農民苦不堪言,加之天災人禍,以至于北方流賊四起,尾大不掉。如今遼餉減半,正是朝廷體恤百姓,亡羊補牢之舉。憲之以為,老夫說的對否?”
史可法點頭。
李邦華繼續說:“然有出必有進,遼餉減半,朝廷的軍餉必然要有其他的來源,厘金稅雖然對商人苛刻,但卻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征了厘金稅,遼餉才能減半,天下才能安穩,如果沒有厘金稅,遼餉又減半,到今秋之時,不但官兵無餉,就是你這漕運總督衙門恐怕也得關門。今日衙門外的那些人所圖為何?無非是想要朝廷收回厘金稅,但厘金稅能收嗎?不能收!憲之以為答應了這個奸商的要求,請求朝廷暫緩厘金稅,就可以緩解民情,天下大吉了,但卻不知,你恰恰中了歹人的奸計!”
史可法不說話,但眼中卻是不服氣他也是才高八斗,才識過人之人,豈會輕易為人所騙?
“厘金稅漕運先行,各地督撫視情況而跟進,你漕運衙門是厘金稅的第一炮,你第一炮打不響,各地奸商必然是有樣學樣,都會聚集刁民圍攻衙門,如果各地督撫都像你史可法,屈從奸商壓力,向朝廷上疏,要求暫緩厘金稅,別說五月,就是今年年底,厘金稅也是開征不了的,到那時,朝廷內無糧餉,外有強敵,我皇明的江山還能安穩么?如果督撫們派兵鎮壓,但有你史可法安撫在前的例子,各地民情必然忿忿:漕運史青天愛民如子,你等昏官卻敢派人鎮壓?群情激憤,必然不會后退,一旦兵戎相見,刀槍劍戟之下,不知要枉添多少冤魂?一旦形勢大亂,這厘金稅收還是不收?朝廷的詔令,改還是不改?這最后的一切,憲之,你就是始作俑者啊!”
李邦華聲音不大,但卻非常沉重。
“這……”史可法臉色微微一變。
“還有更兇險的!”
李邦華接著道:“我大明九邊軍鎮的糧餉已經多有拖欠,湖北左良玉,中原各地的剿賊大軍更是有半年的空缺,一旦厘金稅無法按時開征,軍餉沒有著落,以左良玉的性情,非但不會再剿賊,恐怕還會劫掠百姓,其他欠餉的官軍,也會有樣學樣,到時官兵搶劫,百姓遭殃,我大明的天下不就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