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劉宗周說的,不用湯若望的火器,不說寧遠了,就是山海關恐怕也守不住。
暖閣一片靜寂。
崇禎終于是失望了,聲音更冷也更淡:“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了,先生一路辛苦,回驛站休息吧。”
崇禎聽累了,不想再跟劉宗周談了。崇禎雖然亡國,但卻不是昏庸之君,他清楚的知道,西洋火器已經是大明軍隊面對建虜時的唯一法寶,沒了火器,就像是沒了金箍棒的孫悟空,不要說如來佛了,就是一般的小妖怪也能把孫悟空打的鼻青臉腫。
但劉宗周卻不退,昂然道:“陛下,恕臣無禮,臣還有一事尚未奏稟。”
“先生請講。”
“臣日日不休,連夜趕路,兩日三百里到達京師,只為了一事。”
“何事?”崇禎問。
劉宗周好像是跪下了:“太子之罪!”
聽到此言,外門的朱慈烺心驚,暖閣內的崇禎則是動容。
王承恩驚慌道:“憲臺一路奔波辛苦,還是回驛站休息吧。”
劉宗周的官職是左都御史,左都御史的尊稱是“憲臺”。
王承恩想要打一個圓場,免得君臣尷尬。
但劉宗周卻不理。
“太子有何罪?”
崇禎的聲音里已經帶出怒氣了,太子的行為都是他同意的,說太子有罪,就是在說他有罪。太子和陳新甲和吳甡過往甚密,雖然不是他吩咐的,但那是他們父子之間的小問題,不勞劉宗周多嘴。
“太子殿下撫軍京營以來,一共有三大罪狀!”劉宗周高聲道。
朱慈烺更是心驚,我靠,連三大罪狀都給我擬好了?
“第一,無禮。太子自撫軍京營以來,放浪形骸,夜不歸宿,經常跟武人混跡在一起,盤腿而坐,說市井卑鄙之言,毫無太子的威儀!無威儀焉能是天子?東宮的兩位老師,詹事府王鐸和左庶子吳偉業,名為老師,實則連一個跟班都不如,臣聽說,他二人已經一個月沒有為太子上課了,不讀詩書,不知禮儀,豈不是無禮?”
“第二,誤軍。京營是拱衛京師的精銳,所用軍士和將官都是忠良之后,然太子卻隨意遣散,令人心寒,招募來的新兵不練刀槍和陣法,居然習什么齊步走?古往今來,良帥名將,臣從未聽說過如此練兵之法!去忠良,召游兵,還將小太監派到軍中擔任教官,偌大的京營儼然是變成了一個兒戲之場,嗚呼哀哉,不知太祖成祖在天有靈,會作何感想?一旦賊寇來襲,游戲之兵又如何能夠御敵?我皇明百年的江山社稷,豈不是要付之一炬?太子身為皇明的儲君,如此隨意而為,禍害大明將士,弱我國防,豈不是誤軍?”
“第三,無制。貪婪民財,羅織罪名,隨意侵奪他人財產,從右掖營的徐衛良到火器廠的涂興哲,再到嘉定伯的糧米店,太子身為儲君,一點都不知道檢點,只為了一點銀白之物就逾越法紀,擅自抄家。法紀是國家的根本,如果太子都肆意妄為,又何以約束百姓?更不用說,倡議厘金稅,搜刮民財,苛刻士子,連一人欠賦,舉家不得科舉之策都能說出來,又跟異端之人湯若望過從甚密,難道是想要讓湯若望的異教邪說馭我華夏嗎?”
“凡此種種,無禮無制又誤軍,都是我大明皇子從來做過的事情,臣痛徹心扉,夜夜不眠,今日得見陛下,愿死諫陛下!望陛下令太子回宮,重修禮學,改過自新,不然社稷危矣!大明危矣啊!”
劉宗周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后,連連叩頭。
朱慈烺聽的手腳冰涼,好嘛,建虜和流寇沒有讓社稷危矣、大明危矣,我倒讓大明危矣了啊。
怪不得前世看《南明史》,顧誠非常看不上晚明的大儒劉宗周呢,認為劉宗周守正而不能達變,敢于犯言直諫而闊于事理,律己雖嚴而于事無補,迂腐偏狹,今日一聽,果然如此。
如果是其他大臣這么說,朱慈烺還不會太擔心,相信父皇自有判斷,但劉宗周是名滿天下的世間大儒,所言所行還被弟子黃宗羲收錄成冊,跟《論語》一樣在后世流傳,盛名赫赫,在滿堂朝臣和崇禎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他這么一跪,一句大明危矣,耳根子本來就有軟的崇禎說不定真會被他說動了呢。
朱慈烺焦急的想:是如果父皇真聽了他的話,去了我撫軍京營的職位,把我召回皇宮,那我這些天的苦心,不就白費了嗎?崇禎十七年,甲申之變的悲劇,不就無法阻止了嗎?
心念至此,朱慈烺再無猶豫,拱手提聲道:“兒臣求見父皇!”
“進來!”
正常程序,應該是小太監進入通報,再出來傳旨,宣皇太子朱慈烺覲見,但朱慈烺顧不了了,聽到崇禎讓他進,立刻就邁步闖入。
崇禎坐在書案后,臉色鐵青,王承恩站在旁邊,滿頭大汗。一個須發灰白的老頭跪在殿中,頭也不抬不用問,就是一代大儒劉宗周了。
朱慈烺下跪請安之時,劉宗周轉頭看了過來。
身著嶄新的緋袍,四方臉,眉毛濃重,三縷長髯,目光炯炯,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怪不得能做東林領袖,一代大儒呢。
和朱慈烺目光對視時,劉宗周皺著眉頭,神色不動,眼神不怒不喜,只透著深深的憂慮,就像是一個嚴師在看著不成器的學生,又或者一個法官在看著一名走上審判席的犯罪者。
崇禎沒有讓朱慈烺起身,朱慈烺和劉宗周都在地上跪著。
“先生的話,你應該都聽見了,你可有什么辯解?”崇禎皺著眉頭,臉色很難看,聲音里帶著怒氣,也不知道是劉宗周呢,還是在怒朱慈烺。
朱慈烺吸口氣,平靜心情,緩緩道:“兒臣有些不同意見,向父皇稟報,也與先生探討。”
“講!”
崇禎靠著椅背,閉上了眼,感覺他精神很疲憊,本來他興沖沖的召見劉宗周,想知道六年的閑居生活之后,劉宗周是否有所改變?劉宗周確實是變了,但卻是變的更頑固更保守,也更鋒利,如一把尖刀剝開了他的心口,將血淋淋的器官一個個全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