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搖旗敗了,四面圍攻之下,他瞬間就失去了對部隊的控制力,所有流賊都想奪路而逃,再無人聽從“大掌盤”的命令。但哪里有路啊,不論沖到哪里,迎接他們都是呼嘯而來的鉛彈。
逃生無望的情況下,大部分人都選擇扔掉武器,跪地請降。
危難之中,倒顯出大將本色,郝搖旗親率八百名最精銳的親兵,發起決死沖鋒,竟然硬生生地從楊軒和徐文樸兩軍的結合部沖出了一個缺口畢竟是新軍,楊軒和徐文樸也都是新將領,雖然意志堅定,但面對復雜激烈的戰場,反應還是有點慢了,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被郝搖旗抓到了。
見郝搖旗逃走,徐文樸和楊軒都懊惱不已,楊軒更氣的直跺腳。
八百親兵,但成功隨郝搖旗逃出去的,也不過四百人。
四百騎兵剛出包圍圈,就遇上了另一支官軍騎兵,卻是劉肇基率領的兩百親騎兵趕到了。雖然只有兩百人,但劉肇基卻逆襲反殺,將郝搖旗的四百人殺的落花流水,郝搖旗拼力死戰,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帶著百余騎兵急急而逃。
半個時辰后,戰斗結束。
徐文樸,楊軒和魏闖三面張網突擊,堵死了流賊逃跑的路線,遂發銃打的流賊哭爹喊娘、魂飛魄散,尤其是郝搖旗帶著主力逃跑之后,剩下的流賊立刻就潰散了,要不投降,要不被殺,鮮有漏網者。
朱慈烺和吳甡趕到時,戰斗已經結束,八千流賊中有兩千人被當場擊斃,一千人輕傷,剩下的四千多人全部成了俘虜。朱慈烺對整個戰斗過程非常滿意,雖然有郝搖旗逃走的小遺憾,但第一次上戰場,第一次直面殘酷的戰斗,尤其是在長途跋涉、人困馬乏的情況下,精武營依然能打出如此漂亮的勝仗,實在是不容易。
徐文樸楊軒魏闖三個千總的指揮功不可沒。
但功勞最大的還是佟定方。
如果不是他緊急進入魚臺縣,指揮城防,更在危急之時帶兵沖出城門,殺散流賊的弓箭手,魚臺縣早就陷落了,就算太子率領大軍趕到,面對的恐怕也是一座火光沖天的空城。
佟定方的表現令太子欣慰,也讓他振奮。
“鎮遠就是我大明的衛青霍去病啊!”朱慈烺笑。
聽到太子的夸獎,佟定方滿臉通紅,又恢復了他羞澀少年的本能。
三個千總中,楊軒殺敵最多,功勞最大,不過郝搖旗正是從他那邊的缺口沖出去的,因此他臉上并沒有多少欣喜之色,反而有點垂頭喪氣。
太子立刻向朝廷報捷,奏明佟定方等人的功勞。
魚臺縣之戰的意義不在于擊潰了多少流賊,殺了多少人頭,而在于證明了精武營是一支可戰的精銳。經過嚴格操練,有充分的后勤保證,即使是在長途跋涉的情況下,依靠強大的火器,精武營依然有擊敗流賊的實力,從戰術上講,精武營成功了,但從戰略上講,這一次贏得卻是極其驚險,如果不是吳甡提前判斷出了郝搖旗攻擊的方向,并當機立斷派出援兵,如果不是佟定方恰巧經過魚臺縣,又帶了兩百騎兵的話,這一次魚臺之戰可能會是另一個結果。
由此,朱慈烺對軍事情報就更加重視了。
此外,戰場上繳獲的兩千匹戰馬讓太子欣喜不已,現在京營最缺乏的不是糧餉,而是戰馬,三千營一直不能擴張的制約因素就是缺少戰馬,有了這兩千匹戰馬,三千營終于可以緩口氣了。
俘虜的處置還是照規章,先將其中的頭目和骨干挑選出來,就地斬首,再宣布朝廷“勞動改造”的政策,由“軍事法庭”將其余的人按照加入流賊時間的長短分別判處兩到八年不等的刑罰,分批押往京師,修建邊墻或者是挖煤。并且告知他們,表現好,可以減少刑期,刑滿之后變成良民,朝廷會為他們分發田地,若是在勞動改造期間鬧事,將會處以加重刑罰,甚至是斬頭的處分。
這項工作需要一定的時間,而負責“軍事法庭”的馮厚敦尚在濟寧,于是急急派人去接。
流賊被擊潰,太子殿下又親到魚臺縣,城中的百姓和商戶都涌上大街,想要一睹大明太子的風采。
銀甲銀盔,大紅的纓子,玉面朱唇,腰懸長劍,騎著一匹純黑的高頭大馬,在甲士的護衛之下進入魚臺縣城。整個魚臺縣都轟動了,人人呼喊殿下,呼喊大明。滿城歡呼之中,朱慈烺的臉色卻很凝肅。運河對大明朝如此重要,但運河的防守卻處處都是漏洞,國家承平時期還好,現在內外兵禍不斷,開封之戰短時間之內沒有結束的可能,如果闖賊再派騎兵突襲運河,魚臺縣今日的亂局,有可能會在沿線任何一個地方發生,為保長久,運河的防守策略必須有所改進。
同時,勝不驕敗不餒,入城之后,朱慈烺立即召集眾將,總結此戰的經驗教訓,完了之后又和田守信小聲商議,因為魚臺縣之戰,對汝寧的命令,可能也要有所改變了……
魚臺縣全城轟動之時,五十里之外的一處小山坡,郝搖旗跪在地下正嚎啕大哭,八千人馬,最后跟著他沖出重圍的不過百十人,可謂是一敗涂地。雖然郝搖旗也經歷過數次慘敗,但卻從來沒有像今天敗的這么慘、這么窩囊。
從前不管敗的多慘,他總能在戰后收攏到了一些逃出來的老部下,但今天他卻不敢奢望,因為他清楚知道,他所有的部下都被圍堵在了軍陣之中,不死即降,不可能有人逃出來的。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掌盤不必太過悲傷,何況咱們遇到的并不是普通官軍,而是朱家太子的精銳。”
雖然老部下都折損在了魚臺縣,但跟在郝搖旗身邊的呂秀才卻是毫發無傷,也算是一個奇跡了。他小聲勸慰。
郝搖旗擦一把淚,跳起來,仰天嘆道:“敗的這么慘,闖帥肯定不會饒額。”
呂秀才沉思了一下:“如果大掌盤擔心的話……不如去投八大王?”
八大王就是張獻忠。
郝搖旗搖頭:“張獻忠心胸狹窄,手段暴虐,除了他身邊的幾個干兒子,容不下其他人的。再者,額是闖營的人,去投張獻忠,不是讓人小瞧嗎?”
呂秀才臉色臊紅了一下,拱手:“呂某孟浪了。”
“走吧。”郝搖旗翻身上馬:“最多不過一頓板子,還不信闖帥會殺額的頭。”
魚臺縣大捷的消息迅速就傳遍了山東,也傳到了河南汝寧。伴隨著這個消息而來的,還有太子殿下的使者、東宮典璽田守信即將到達汝寧的塘報,于是汝寧城中的大小官員,各總兵副將今日都聚集在東門之外,等候田守信的到來。
等候之時,魚臺縣大捷當然是眾人議論的焦點。
無論是真心實意,還是為了拍太子的馬屁,眾人都是一片稱贊。
唯有一人的臉色有點冷。
那就是平賊將軍,加太子少保的左良玉。
左良玉字昆山,山東臨清人,最初為遼東車右營都司,與建虜作戰中屢立戰功。崇禎元年,寧遠兵變,左良玉因為御下不嚴被袁崇煥罷職,崇禎二年己巳之變中被起復,跟隨游擊曹文詔支援玉田、豐潤,和建虜在洪橋、大塹山、遵化等地大戰,因功與曹文詔獲得增秩的賞賜。崇禎四年,又與建虜戰于松山,崇禎五年,左良玉受命平定河南流賊,由此開始了內地平亂生涯,也正式成為了一方領兵大將。
明史左良玉傳中說他“長身赪面,驍勇,善左右射。目不知書,多智謀,撫士卒得其歡心,以故戰輒有功。”
左良玉雖是一個文盲,但驍勇善戰多智謀,又會撫恤士兵,所以戰必有功。
最初平亂時,左良玉屢戰屢勝,猶是一腔忠君報國之心,但到了崇禎八年,曹文詔戰死之后,左良玉成了朝廷在河南戰場唯一的倚仗,面對其他將官的碌碌無為、監軍太監的掣肘、文官的胡亂指揮,左良玉的心態漸漸發生了變化,隱隱已經有了居功自傲、不聽調派、養寇自重的苗頭了。史載“良玉在懷慶時,與督撫議不合,緩追養寇,多收降者以自重。督撫檄調,不時應命,稍稍露跋扈端矣。”
不過因為朝廷此時尚有洪承疇、盧象升、孫傳庭等幾個強力督撫,加上關寧軍的陸續內調。左良玉并不敢太過分,只是私下里有些小動作。崇禎十年,崇禎帝看出左良玉驕縱難制,于是想將其調離中原。不想圣旨剛下,流賊就連續攻破十幾個州縣,左良玉堅不肯救,用“調離”做推辭。直到中原士大夫向朝廷上奏疏,請求留下左良玉,左良玉這才發兵救援。
雖然知道是左良玉在后面搞鬼,但為了中原局勢,崇禎帝也只能忍了。
也就是從那一次起,左良玉跋扈的苗頭開始明顯,朝廷撥付的軍餉只是按照他的九千額兵,為養兵,他縱兵搶劫百姓,為禍一方,名曰‘打糧’,彈劾他的奏章雪片般的飛向京師,但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對他嚴厲處罰,往往都是一句“責令其戴罪立功”就放過去了。
崇禎十年到崇禎十一年,在洪承疇孫傳庭等人的努力下,官軍連續取得大勝,這中間,左良玉奮勇作戰,搶到了不少功勞。
崇禎十三年,楊嗣昌薦左良玉有“大將之才,兵亦可用”,拜為平賊將軍。左良玉倒也爭氣,就任之后,統領各部于瑪瑙山大破流賊,但此后楊嗣昌令他堵截流賊,他卻又袖手旁觀,楊嗣昌連傳九檄,左良玉仍置之不理。最終導致襄陽失守。
如果是正常情況,左良玉拒不聽令,朝廷已經可以斬了,但左部勢大,朝廷對左良玉的處置,仍然只是“削職戴罪立功自贖”。
現在是崇禎十五年,朝廷給左良玉的兵額擴大到了兩萬五千人,但左良玉的實際兵馬卻將近十萬,擁兵一方已經成為了不爭的事實。而對于這個朝廷,左良玉心中的敬畏已經流失了大半,不管是在中原剿匪,還是面對楊嗣昌的命令,左良玉最優先考慮的并不是剿匪,而是保存自己的實力。在實力允許,且有勝機的情況下,左良玉會拼力死戰。去年在信陽殺敗張獻忠就是如此,信陽之戰中,左良玉殺的張獻忠只剩下十幾騎,幾乎不得免,若非天降大雨,道路泥濘,張獻忠說不定就被滅了。
左良玉有勇有謀,算得上一員優秀的統帥,但私心太重,只顧個人利益而不顧國家利益。能打的仗他會打,不能打的仗,他轉身就走,才不會管國家糜爛的大局、督撫文臣和監軍太監的意思呢。歷史上朱仙鎮之戰就是如此,見沒有勝機,左良玉帶兵連夜撤退,絲毫不顧丁啟睿和楊文岳的反對,也不怕兩人的彈劾,反正朝廷的責罰就是“戴罪立功”,他早已經習慣了。沒想到的是,李自成跟皇太極學了一些伎倆,在他撤退的道路上挖掘了壕溝,以至于撤兵變成了潰敗。
現在的左良玉當然不會知道歷史的結局。
不過和歷史上一樣,對于此次救援開征,他信心并不是太足。
說來也是怪了,左良玉對張獻忠十戰九勝,但面對李自成,卻鮮少有勝績。尤其李自成現在擁有將近五十萬的大軍,左良玉懼戰的心思就更是濃重了。只不過朝廷嚴令,他不敢違抗,只能整理行裝,帶兵救援開封。不過從一開始他就抱定了“能打則打,不能打就退”的心思。
直到京師傳來消息,說太子“代天出征”,并且攜帶了七十萬兩銀子的欠餉之后,他信心才被鼓動了起來。兵無餉則無力,如果餉銀充足,士氣高昂,擊敗五十萬流賊也并非不可能。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太子親征的另一層意思,那就是要節制各鎮總兵,他左良玉怕會是太子嚴厲督導的第一人。這么多年的剿匪生涯,從盧象升,楊嗣昌,熊文燦,陳奇瑜到洪承疇孫傳庭,左良玉經歷的督撫都是大明朝最有能力,也是最有權勢的一批文臣,人人都捧著尚方寶劍、有便宜行事之權,不過除了洪承疇孫傳庭和盧象升,左良玉對其他人還真不放在眼里,包括提拔他為“平賊將軍”的楊嗣昌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