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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7章 甲申年來到

  乾清宮。

  大明皇帝崇禎帝躺在病榻上大哭,他忍了七天,今日終于是忍不住了。

  周后,田妃,兩個他生命中最愛的女人,相愛相殺,同一天死去,令他何能承受?

  如果說,五皇子之死,令他怨恨周后,但是當周后自殺,并奉上請罪疏之后,他便已經原諒了周后。

  倏忽之間,他有點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能早一點化解兩個女人的恩怨,以至于造成現在的結局。

  廊檐之下,王承恩也在試淚。

  晚間。

  身穿孝衣,疲憊無比的朱慈烺回到了太子府。

  坐在后殿,望著燭光,朱慈烺一時竟有一種無比孤獨和凄涼的感覺。

  前世,他是一個福利院的孤兒,孤獨,本就常伴他的左右,這一世,他成了明太子,感受到了周后的溫暖,很長一段時間,周后是除了逆轉歷史之外,另一個給他力量、令他前行的所在。

  但現在,周后不在了,溫暖失去了。他恍惚的,就好像又變成了前世的那個孤兒。

  腳步輕響,有人走了進來。

  朱慈烺原本以為是唐亮,不想抬頭一看,卻是一個一身素衣,臉上帶著淚珠的清秀美人兒。

  是顏靈素。

  顏靈素身后,唐亮輕輕地關上了殿門。

  兩人四目相望。

  顏靈素輕輕跪了下去:“殿下節哀。”

  朱慈烺望著她,眼眶中忽然有淚水,不知道為什么,在顏靈素的淚眼里,他感到了親近,也卸下了心防。他不必再端著皇太子的架子,這一刻,他只想抱住顏靈素大哭一場……

  而在皇后移棺結束的同時,一個被內閣壓著的消息也在朝中傳開了。

  御史馬嘉植和韓如愈一同上疏,說,如今朝廷錢糧困窘,官員無俸,士兵無餉,在勛貴認購,士紳百姓也紛紛慷慨解囊,認購國債之時,大明朝的王親,也就是各地的親王郡王,不能再無動于衷了,也應該急朝廷之所急,想朝廷之所想,將他們藏在府庫中的銀子和糧食拿出來,以解國難!

  馬嘉植和韓如愈甚至列出了標準,親王最少納捐二十萬兩平庫銀,郡王最少十萬兩。全國的親王郡王加一加,朝廷可得五六百萬兩,朝廷的財政困窘,立刻就可以緩解。

  因為事關老朱家,內閣不敢擅斷,加上又值皇后大喪,崇禎帝病倒,因此兩人的奏疏被壓了下來,直到移棺結束,崇禎帝病情稍緩,這封奏疏才被送到崇禎帝面前。

  消息傳開,朝臣議論紛紛。

  其實關于親王納捐之事,以前并非沒有人提過,但最后卻都無果而終,又或者,親王們只是拿出極少的銀子,就如崇禎十二年那一次一樣,三千五千的就糊弄過去了,究其原因,還是崇禎帝面子薄,極度遵守《皇明祖訓》,善待同宗,又念及親情,不忍強逼各地親王納捐。明知道有幾個親王富得流油,卻也不忍向他們下手。

  不僅如此,過去有御史或者戶部官員提出強制親王納捐,都被崇禎帝拒絕并懲處,想不到這一次馬嘉植和韓如愈又提出來了。

  乾清宮。

  崇禎帝看完馬嘉植和韓如愈的奏疏,臉色陰沉,又劇烈咳嗽起來了……他氣的不是兩人的奏疏,而是錦衣衛的密報,說兩人最近和太子府的瞿式耜走的極近。

  春節。

  這一天,正是甲申,大明崇禎十七年。

  甲申年,歷史上的劫數年,終于是來到了。

  早上,一連輟朝七日的崇禎帝終于勉強支撐的出現在了皇極殿,接受在京官員的新年賀拜。

  見皇帝還好,眾臣這才安心。

  天知道,崇禎帝不能理政的這幾天,群臣是何等的惶惶?

  山呼萬歲之中,御座上的崇禎帝臉色蒼白如紙,神情蕭索,短短七天,他整個人足足瘦了一圈,相貌蒼老了十幾歲,目光無神,鬢角的白發和額頭的皺眉,明顯增加了許多。

  面對群臣朝拜,他只是微微點頭,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朱慈烺守孝,所以沒有上朝。

  聽到崇禎帝恢復上朝,并不顧病體,又開始批閱奏疏,朱慈烺心情沉重。崇禎帝這是在拼命啊,雖然論年紀來說,崇禎帝剛剛不過三十四歲,猶在壯年,但長年累月的超負荷的工作,加上這突發的沉重打擊,這遠比刀子砍在身上,更令人傷痛,崇禎帝真能繼續堅持嗎?

  原本,身為太子的朱慈烺應該在早朝之后,就向父皇拜年,但下了早朝的崇禎帝支持不住,又倒下了,御醫慌慌張張地進出,朱慈烺帶著定王坤興站在殿前等候,三人都是凄然。原本對崇禎帝的痛恨,在這一刻,都消泯了不少。

  一直到中午,崇禎帝才好了一些。

  于是,朱慈烺進到暖閣,向父皇拜年。

  這是周后身死之后,父子二人第一次單獨見面。

  暖閣有點冷。

  王承恩將爐火撥的已經夠旺了,火焰騰騰,但暖閣卻好像始終都暖和不起來。

  朱慈烺一身素衣坐在軟墩上,眼觀鼻鼻觀心,崇禎帝披著厚厚地棉衣,半坐半躺在龍榻之上,感覺喘息很重,很虛弱,因為剛剛用完了藥,他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但卻依然蒼白如紙,同時不住的咳嗽,雖然他今日堅持上朝,接受了百官的新年賀拜,但明顯的,他身體不如以前了,眼神失去了過往的鋒芒和銳利,只有焦躁和懷疑,依然徘徊在他的眉宇間。

  朱慈烺看著心疼,父皇也不容易啊,但想到自殺的周后,他的心腸,卻又硬了幾分。

  因為周后之死,父子關系已經變的疏遠,甚至是陌生了許多。

  這一點,父子雙方都有清楚的感覺。

  彼此默默。

  “你自請辭去京營撫軍,專心守孝,”崇禎帝忽然道:“朕已經批了。”

  “謝父皇。”朱慈烺拜謝。

  等他起身,崇禎帝問道:“誰接你的位置,你心里可有人選嗎?”

  周后和田妃的死,不止是打擊了崇禎帝的心氣,令他的聲音,低沉了不少。

  朱慈烺暗暗吸口氣,假裝沉思了一下,拱手:“父皇,京營歷來都是勛貴統領,然世宗皇帝以來,京營糜爛,不堪一用,兒臣撫軍京營,更是查出了很多觸目驚心,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究其原因,乃是勛貴用人,從來不是舉賢用能,而是看親疏遠近,一年年,一世世,造成京營糜爛不堪,徒廢國家的錢糧,卻一無用處。”

  “再看眼下的勛貴,又能幾人能騎馬射箭,敢上陣殺敵的?將領如此,何敢期望士兵?因為兒臣以為,為了京營的康健,絕不能再用勛貴撫軍了,不然,用不了多久,京營就會故態重萌!”

  崇禎帝沉思良久:“可用勛貴是祖制……”

  朱慈烺不說話,祖制還沒有太子撫軍呢,他不也撫了嗎?

  崇禎帝想了一會,知道太子說的有理,嘆口氣:“不用勛貴,但就只能用文臣了。眼下重臣,你以為誰合適?”

  朱慈烺小心翼翼:“兒臣以為,京營事大,非一般官員可以駕馭,應選一個知兵、且德高望重的輔臣。”

  崇禎帝不再問,只是沉思。

  朱慈烺靜靜坐著。

  崇禎帝沒有提周后,更沒有為當日想要廢后的那個沖動想法,表示后悔,朱慈烺也沒有提,雖然他心中很想問一聲:父皇,你和母后夫妻十幾年,難道你對她就一點信任都沒有?難道你真相信,五皇子之死,是母后指使和策劃的嗎?

  但朱慈烺沒有問,

  他不想在崇禎帝的傷口上撒鹽,他能看出,崇禎帝是很痛悔的,事情之后,東廠和錦衣衛將更多的資料和口供送到他面前,周奎雖然不堪,但在這件事上,卻堅決否認是女兒指使,他全盤認了下來,說自己是利令智昏,受了徐允禎的蠱惑。

  原本,崇禎帝是要重處周奎的,但周后的死,改變了崇禎帝的想法,他沒有削爵嘉定伯,也沒有降罪周奎,只是奪了周鏡的錦衣衛職務,也流放到了云南。誰都知道,崇禎帝這是輕放了,不然一個謀殺皇子的罪名,就夠周奎人頭落地了。

  至于徐允禎,則是必死無疑。

  崇禎帝表面不承認,但內心卻忍不住對周后的思念,他把周后的畫像和自己母親劉太后的畫像放在了一起,時常追憶。

而同時的,崇禎帝封死去的五皇子朱慈煥為“玄機慈應真君”,謚田貴妃為  “恭淑端惠靜懷皇貴妃”,并多次舉辦法事,亦是對他們母子的一種愧疚和補償。

  對崇禎帝的處置,朱慈烺不能說有錯,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五皇子的死,作為父親的他不可能無動于衷,但崇禎帝太沖動,太不相信人,如果崇禎帝能不那么憤怒,能對自己的發妻,有那么一點點的信任,事情也許就不會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另外,五皇子之死,到現在還是朝廷的機密,當日周后自殺,崇禎帝暈倒之后,在蔣德璟的提議下,內閣五臣一致同意,封鎖五皇子的案件,除了他們五人之外,其他朝臣再沒有權力知道,這等于是捂住了這個秘密,同時也是保護了嘉定伯府和皇后的名譽。朝廷要處理的,只是周鏡雇兇殺人之事,至于周鏡為什么殺人,外人就不會知道了。

  崇禎帝蘇醒之后,對這個決定,沒有異議,默默接受了。

  默了一會,崇禎帝點頭:“朕知道了。”咳嗽了幾下,右手抬起,指指案上的一份奏疏,又指指太子。

  王承恩明白,拿起奏疏,雙手呈到太子面前。

  “馬嘉植和韓如愈上疏,強制親王納捐之事。你知道嗎?”崇禎帝看著兒子。

  朱慈烺心中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兒臣聽說了,但具體細節卻不清楚。”

  “那你看看吧。”崇禎帝盯著兒子。

  朱慈烺接過奏疏展開看,臉上表情始終平靜。

  等他看完,崇禎帝盯著他問:“你以為如何?”

  “兒臣以為,馬嘉植和韓如愈所說……還是不錯的。”雖然隱隱意識到,父皇可能已經探知到詹事府右庶子,也就是他的另一個老師瞿式耜和兩位御史,馬嘉植韓如愈走的極近,這封奏疏雖然不是他的直接授意,但卻也是他通過瞿式耜間接影響了馬韓二人,為的就是趁熱打鐵,趁著國債發行的熱潮,將大明另一群有錢人,拉到財政大局之中。

  于是,馬嘉植和韓如愈在國債發行尚未結束之時就上疏,要大明宗親一體跟進,親王郡王出銀,以解朝廷的財政困局!

  就大明祖制來說,大明并不忌諱太子和朝臣的交往,甚至有幾任皇帝將內閣閣員直接任命為太子老師,國家朝廷發生了什么事,太子立刻就可以知道,并且可以同老師商議談論。

  但這畢竟是明面上的,太子同御史交往,上了一封令皇帝不是那么高興的奏疏,論起來,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朱慈烺腦子里面瞬間閃過幾個念頭,對馬韓二人的奏疏,是應該贊同,反對,還是中立呢?

  反對是不可能的,贊同則意味著默認了他和馬嘉植韓如愈可能的交往,中立則有點虛偽,甚至有可能更惹父皇不悅。于是決定,坦然相挺,支持馬嘉植和韓如愈,因為這不止是馬韓兩個人的意見,朝中文臣基本都是同意的,即便被父皇察覺到,馬嘉植和韓如愈可能是受他影響,他也沒有怨言。

  “不錯在哪里?”崇禎帝淡淡。

  “天下是咱老朱家的,咱朱家人都不愿出銀出力,又何敢要求他人?”朱慈烺緩緩道:“遠的不說,就說洛陽的福王,當日闖賊在福王府搜出來的錢糧,何止千萬兩?如果福王當日能拿出這些銀子,哪怕只出十分之一,賑濟災民,緩解災情,供朝廷招募新兵,讓守城士兵,吃飽穿暖,闖賊又怎能在河南肆虐?他本人又怎會死于非命?”

  “過去的福王、襄王,現在的楚王、蜀王,哪一個府中不是錢糧無數?父皇您為了大明殫精竭慮,為將士們的糧餉發愁,他們卻在府中安然享樂,一毛不拔,這公平嗎?他們也是太祖的子孫,朝廷遇上了困難,他們伸一把手,出一點銀子,兒臣以為,完全是理所因當,沒什么不妥,如果他們不愿意出銀,也不配做太祖的子孫了!”

  “過去依靠自覺,但除了開封的周王叔之外,其他各地的親王,都是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兒臣以為,是到了該點醒他們的時候了。連普通百姓都購買國債,支持朝廷,他們又怎能置身事外呢?”

  朱慈烺清朗的聲音在暖閣中回蕩。

  崇禎帝臉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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