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
在兩王對峙,大帳略顯詭異的氣氛中,代善說話了,他有些不滿的看向豪格:“這是軍議,論的是軍國大政,不可意氣用事。”
如果是以往,面對代善,豪格大約是要忍住了,但今日卻是不同,他忿忿拱手,向代善說道:“二叔,我十幾萬大軍,耗費無數,千辛萬苦來救錦州,但戰到現在,除了損兵折將,一無所獲,是將士們不英勇嗎?不是,是統帥無能,謀劃不周!當初若不在十三山驛耽擱時間,給了明軍更多的準備,而是直接往錦州而來,說不定此時已經擊敗明軍,解圍錦州了呢!”
“磨磨蹭蹭,耽誤了時間,如今又要灰溜溜的退走,萬千將士的辛苦,毀于一旦,錦州一失,其后的廣寧、牛莊驛、甚至海州也將不保,先帝創下的基業,眼見就要毀于一旦。侄兒痛徹心扉,難道一句話也不能說嗎……”
豪格越說越憤怒,額頭的青筋一根根的都凸顯了出來。
“既然肅親王如此篤定,謀劃無雙,那就請肅親王領兵兩萬,繼續留在此地,和明軍對峙如何?”
多爾袞涵養再好,此時也有點壓不住怒火了,他斷然打斷了豪格的話,將豪格架在了火上。
“好啊!你自可以走,我正藍旗為主力!”
豪格是一個禁不起激的性子,尤其擋著這么多人的面,他是寧死也不愿意丟了面子的,于是猛的站起來,竟然就要領命。
“不可!”
代善吃了一驚,急忙起來,豪格的謀略他可是知道的,比之多爾袞十分之一都不如,多爾袞率領十幾萬大軍都沒可奈何,豪格帶兩萬人留在這里,不是必敗無疑,等著被明人消滅嗎?于是他急忙站起阻止。
豪格卻不自覺,大叫:“給我五萬人馬,我一定重振太祖、先帝之威,如不能解圍錦州,就絕不回盛京!”
眾將默然,輔政王十五萬不行,肅親王你五萬就可以?不可能,不過就是斗氣之言。
但如果輔政王真發下軍令,肅親王可就必死無疑了……
“住口!”
代善少見的動了怒氣:“來人,將肅親王架下去!”
兩個白甲兵進入帳中,但面對大喊大叫的肅親王豪格,他們卻是不敢拖。
“你們愣著干什么嗎?還不快架你們主子下去!難道你們非要逼著輔政王動用軍法嗎!?”
代善又怒指帳中的正藍旗將領。
何洛會等人這才急忙上前,連乞求帶勸說,好不容易將豪格帶出了大帳。
“十二叔,十二叔,不是侄兒不救你,是有人不讓我救啊!十二叔,十二叔,你莫要怨我啊……”
豪格大嚷大叫,哭喊著阿濟格的名字。
多爾袞的臉色越發難看。
代善跺腳:“糊涂,糊涂!”
經豪格這么一鬧,帳中氣氛更加的壓抑,所有人的心頭都被巨大的失敗感所籠罩。
過去,他們一直都是勝利,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卻是一敗再敗,勝利,忽然變的遙不可及,再也難以觸碰,連錦州這樣的要地和城中的數萬兵馬,都不得不放棄……
“仗打成這樣,早就應該撤退了……”
靜寂之中,忽然又有人自言自語的說,雖然聲音沮喪,毫無精采,但音量卻是恰到好處,令帳中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
卻是喀爾喀土謝圖汗。
建虜眾將聽了,都覺得土謝圖汗說話太喪氣,有辱大清威風,紛紛對土謝圖汗怒目而視,土謝圖汗卻不自覺,他頭也不抬,只是嘆氣。
“撤兵是本王的決斷,一切謗責,皆由本王承擔!”
“今日準備,明日凌晨,各部分批分次撤退。用三天時間,全部撤退完畢。”
多爾袞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比起剛才,更加凝重和沙啞,也更加的斬釘截鐵。
隨即環視眾人:“大軍撤退,斷后最為重要,不知道哪位將軍愿意領此重任?”
帳中靜寂。
沒有人回答,因為所有人都看到,多爾袞的目光定在了札薩克圖汗和土謝圖汗的身上。
他兩部都是騎兵,斷后最適合。
土謝圖汗無精打采,低頭不語,札薩克圖汗暗暗吸口氣,起身站立,右手放在胸口,躬身道:“大軍撤退,非用騎兵不可,小汗愿領札薩克圖騎兵斷后!”
見札薩克圖汗主動領命,建虜眾將中有人驚訝,他們想不到札薩克圖汗會這般主動和積極,但老代善卻是眼皮低垂,對于札薩克圖汗的請命一點都不意外,就好像他已經知道多爾袞將蒙古玉璽送于札薩克圖汗一樣。
“好。札薩克圖,真草原雄鷹也!”
多爾袞臉露喜色,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土謝圖汗,然后親自起身,向札薩克圖汗行了一禮。
隨后,他坐下說道:“就由札薩克圖汗帶兵斷后,鰲拜,你領一千騎配合,待我大軍退過大凌河之后,你們方可徐徐撤兵;譚泰,拜音圖,你二人各領一軍,先行撤退,急速支援鳳凰城和復州;裕郡王、禧郡王,你們二人輕裝居前為先鋒,為大軍開路;本王和禮親王護送輜重糧草,連同恭順王的重炮和諸班將領為中軍……兩黃旗圖賴率領正黃旗兵馬和科爾沁左翼親王拜斯噶勒、右翼親王巴達禮、為大軍策應,跟隨在中軍之后……土謝圖汗,你隨科爾沁騎兵一齊撤退,如何?”
多爾袞連續發令。
被他點到名的人,一一出列領命,連代善也一樣。
“遵大輔政王的命。”
土謝圖汗也起身,無精打采的應了一聲,然后不放過機會,喋喋不休的又說:“勇士們沒有肉吃,棉衣破爛,還望大輔政王補充……”
多爾袞微笑:“好說,好說。撤過大凌河,自會給汗王補充。”
“再即刻通知豫貝勒,令他做好準備,明日凌晨隨主力大軍一起撤退。”
最后,多爾袞又道。
“嗻!”
“如果沒有問題,那就去準備吧。”多爾袞揮手,
各個親王汗王,各旗將領,滿漢大臣,魚貫退出大帳,急急去準備。
“告訴鰲拜和圖賴,要他們一定盯緊了札薩克圖汗和土謝圖汗!有任何異動,都要立刻向我匯報。”多爾袞叮囑蘇克薩哈。
“嗻!”蘇克薩哈急急去。
部署了撤軍的先后次序以后,當天,建虜喀爾喀聯軍大營就驟然忙碌了起來。
但表面看起來卻和昨日沒有任何的區別,外松內緊,各處建虜兵馬依然嘗試向明軍發動進攻,孔有德的重炮,更是對明軍防線展開轟擊,其猛烈程度,更勝過昨日。
進入夜晚,一個消瘦的身影披著大氅,帶了兩個隨從,站在角樓上,面無表情的望著對面的明軍大營,又望在明軍大營之后,已經被圍困了半年之久的錦州雖然看不到,但他卻知道,此時的錦州,一定是絕望和死亡相互彌漫,糧草應該也已經是斷了,如果阿濟格心志堅強,八旗依然能掌控全城,那么,人吃人的事件,怕也是很快就會發生。
別人不知道,但他卻太知道了,因為當年他也被困在孤城之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不得,死不甘……
那時是松山,現在是錦州。
那時他在城里,現在他在城外。
但面對的困境,卻是一樣的。
因為他已經能想象到,不久之后,這萬千的大軍就會出現在沈陽城下,到是,他怕是要重新經受當年在松山的煎熬了……
老天爺,為什么要折磨我?
洪承疇痛苦不堪,一個貳臣就夠了,為什么還要他經歷這么多?
“洪學士。”
腳步聲響,有人上了角樓,向他行禮。
沒有回頭,但洪承疇已經知道是誰,于是口中道:“恭順王折殺老朽了,該老朽行禮才對。”
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行禮。
那人急忙又還禮。
原來是建虜重炮的指揮者,和洪承疇一樣,亦是貳臣的孔有德。
兩人相互行禮,期間,像是受不了這夜的寒冷,洪承疇捂嘴咳嗽了起來,孔有德急忙取下自己的大氅,為洪承疇披上。
洪承疇攏緊了大氅,感覺身體暖和了許多,微微點頭,表示感謝,隨即問道:“恭順王,今日炮戰如何,明軍可有反擊?我軍彈丸耗費多少?”
孔有德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回答。
洪承疇聽完點頭:“由此看來,南軍還不知道我軍要撤退。”
“是。”
“撤退之事,恭順王可準備好了?”
“已經完畢,明日凌晨,就可以依照輔政王的計劃,分批分次撤退。”
洪承疇點頭:“火炮是大軍根本,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啊。”
“是,請學士回稟輔政王,我孔有德就是死,也會將一干火炮,一門不少的全部帶回盛京。”孔有德道。
“那就好。”洪承疇點點頭,邁步下角樓:“這大氅,老朽先借了,明日差人送還恭順王。”
孔有德諂媚的笑:“一件衣服而已,學士盡管用。”
然后上前一步,小聲問道:“學士,大軍從錦州撤退,聽聞廣寧也不計劃守了,而是要收縮兵力,死守海州和牛莊驛,不知是真是假?”
孔有德投降建虜之后,黃太吉在他和他的部下們安置在廣寧一代,如果廣寧不守,他們的財產田產肯定要大量損失,因此孔有德十分關心。
洪承疇面無表情:“謠言而已,不必當真。”
腳步絲毫沒有停頓,下了角樓,快步離去,好像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孔有德微微尷尬,恭恭敬敬的送洪承疇離開。
待洪承疇走遠,孔有德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隨后消失不見和洪承疇一樣,孔有德也早已經看出了“大清”的危急,以及自己身家難保,未來有可能會身死覆滅的凄慘場景,因此他最近一段時間里十分的惶恐,常常為未來憂慮,原以為如果能解圍錦州,擊潰明軍,那大清起碼可以再安穩十幾年,但不想啊,明軍如此狠毒又如何強大,這般的硬寨深溝,那一件件威力強大的火器,直將他心中的僥幸,轟了一個七零八落。
現在多爾袞決意撤軍,在無兵無糧,大明國力卻日漸恢復的情況下,他知道,除非是奇跡出現,否則,大清的敗亡已經是不可避免了。
和一般的降將不同,孔有德深深知道,自己作孽深重,對大明造成的傷害太大了,隆武皇帝能饒了沈志祥,甚至給沈志祥封爵,但卻絕不會饒他,他早已經和大清綁在了一起,根本沒有退路。
雖然這么想,但今日聽聞洪承疇到自己營中巡察,他還是急忙來見,一來,洪承疇是代多爾袞巡查,第二,孔有德也想要從洪承疇的口中,聽到一些消息和高見,畢竟就處境來說,他和洪承疇其實是同病相憐,兩個“苦難”的人聚在一起,應該互訴衷腸才是。
洪承疇是學士,他是恭順王,論起來,他地位并不差。
但他失望了,從洪承疇的眼神和表情他就知道,洪承疇根本無意和他多說,隱隱地,似乎還有鄙夷,今夜到他營中,不過就是公事公辦。
“哼!”
孔有德失望了,對洪承疇的尊敬,瞬間都化成了不滿。你洪承疇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論無恥卑鄙,論名聲的惡臭,你比我也差不了多少!
“噠噠噠噠”
京師通往山海關的官道上,馬蹄如雷,火把明亮,雖然進入了夜晚,但依然有一支騎兵大軍正沿著官道,向山海關疾馳。不見旗幟,只見到騎士彪悍,都戴著京營新式的笠盔,甲胄明亮,胯下的戰馬也都是雄健,在官道上馳過,踏起滾滾黃塵。
中間那一輛六馬拉乘的四輪御車之上,大明隆武帝朱慈烺正在車廂之中冥想。
今日,他得到飛鴿急報,知道了多爾袞放棄救援,即將要撤退的消息,也知道了兩個喀爾喀汗王已經被梁以璋說動,決意棄暗投明,反戈一擊,對大明來說,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錦州戰局,或者說明清之戰,就將在這三五日見分曉了。
他不能置身事外,他急切的想要飛到前線。
第二日凌晨。
依照多爾袞的計劃,譚泰和拜音圖各領一軍,先行撤退,一個救援鳳凰城,一個救援復州,隨后是裕郡王碩塞、禧郡王羅洛渾……
為了迷惑明軍,這一天,建虜繼續炮擊明軍防線,并在多處集結兵馬,作出即將總攻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