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助我,今日是一個好天氣!”
已經是辰時中,但天空黑云聚集,正在醞釀一場大雪,以致于灰暗如夜,天亮的時間比往常足足延后了半個時辰。
而這正掩護了建虜兵馬,使他們更多人,尤其是那些笨重的輜重車馬,可以在天亮之前,悄悄溜出大營,往大凌河的方向而去。
多爾袞站在角樓上,望著對面的明軍大營,一面感謝一面祈禱。
從昨夜開始,他就一直揪著心,并且親自督促退兵事務,畢竟現在的這十幾萬兵馬,參雜了太多的老弱,行動力和執行力,都不能和過去相比,但僥幸的是,因為是撤退回家,那些萎靡不振,戰戰兢兢的老弱,忽然都振作了許多,從昨天的準備到今日凌晨的開始撤退,一個個動作迅速,一點叉子都沒有出,論起來,比驅趕他們做戰強多了。
一個晚上的時間,輜重車馬已經全部撤退完畢。
天色,終于是漸漸放亮,多爾袞通過千里鏡,徐徐觀望對面明軍的動向。
當見到明軍大營安靜,一切如常,好像并沒有覺察到己方即將撤退,而己方的主力大軍已經撤離了大半之后,多爾袞并沒有太多的喜悅,反倒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放棄錦州,放棄援救城中的數萬將士,包括自己的哥哥阿濟格,這個決定對多爾袞太痛苦了,不止是因為放棄的撕裂感,更因為他清楚的知道,錦州之后,大清將徹底失去戰略的選擇權,以后就只能負隅頑抗、茍延殘喘了。
錦州是最后的決戰之所,如果勝了,大清就可以延續,原本就戰前謀劃來看,在加入喀爾喀蒙古之后,大清原本是有相當勝機的,但可惜啊,明軍“龜縮不出”,躲在深溝硬寨之后,堅不出戰,用糧草和惡劣的天氣,最終將大清的勝機,一點一點的磨去了。
無奈,痛惜,愧疚,同時也參雜著一些對未來的惶恐。
錦州之后,大清又可以在哪里挽回頹勢呢?
“十二哥,對不住了……”
多爾袞唯一覺得對不住的,就是依然死守錦州的阿濟格。他知道,阿濟格和城中的數萬將士,已經是沒有了生路,不是投降,就是餓死……
上午,建虜兵馬小隊繼續撤退。
中午。
“報”
馬蹄聲急促,一匹探騎急急而來,馬上騎士在角樓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在角樓前,大聲報道:“主子,豫貝勒已經率兵撤回來了!”
“好!”
多爾袞心中一喜,又一塊石頭落了地,快步下了角樓,親自去迎接。
已經是二月初,天氣轉暖,冰漸漸開,大軍行軍之中,兩翼的騎兵從原野里奔過,踏起舊雪,和著新泥,不見黃塵,只見馬蹄和倥傯。
千騎之中,一騎沖在最前,滾滾而來。
身后跟著幾十騎護衛白甲兵。
卻是多鐸。
“十四哥,你不救錦州,不救老十二了嗎?他可是我們的親哥哥啊!”
馳到面前,勒住戰馬,不等喘過氣,多鐸就用馬鞭指著錦州的方向,眼睛發紅的質問。
多爾袞無言以對。
多鐸狠狠瞪著他,像是要把胸中的郁悶和不甘都瞪出來,又似乎是要違抗軍令,不過最終,他還是痛苦的嚎了一聲,將手中的馬鞭狠狠擲在地上,然后不理多爾袞,撥馬從多爾袞身邊走過,陌生人一般的往東面而去。
多爾袞臉色蒼白,嘆一聲,輕輕催馬,跟在多鐸身后,返回大營。
多鐸來到,意味著主力大軍已經匯合,多爾袞已經可以放心的撤退了,當然了,所謂的放心只是撤退計劃有個不錯的開頭,后續仍然需要小心留在營中的士兵要繼續鼓噪,多放炮火,假裝要總攻,以迷惑明軍,令明軍守在壕溝后,動也不敢動,同時多派探騎,嚴密監視明軍動態。
“報主子,裕郡王、禧郡王他們已經到大凌河了,途中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而譚泰和拜音圖更已經是越過大凌河,兵分兩路,分別往復州和鳳凰城而去了!”
蘇克薩哈報。
大凌河距離錦州七十余里,先行撤退的裕郡王碩塞,禧郡王羅洛渾以及譚泰和拜音圖都是輕裝,他們今日凌晨出發,現在已經到了大凌河,現在,譚泰和拜音圖離開,裕郡王碩塞,禧郡王羅洛渾駐兵大凌河,接應后續的主力大軍。
“嗯。”
多爾袞點頭,目光望著眼前的遼西地圖,似嘆息,似堅毅的說道:“我們也撤吧。”
一個時辰后,多爾袞悄悄離開了大營,最后望了一眼錦州的方向,義無反顧的去了。
在他身邊,禮親王代善,大小宗室幾十人,洪承疇范文程祖可法,滿漢八旗各旗都統將領,蒙古將領,一一簇擁。
豫貝勒多鐸不愿意和他們同行,故意落在后方。
至于肅親王豪格,因為擔心他擾亂撤軍計劃,動搖軍心,多爾袞下令將他禁閉,交由詹岱和河洛會等人嚴密看管,已經先行撤退了。
不同于來時的萬馬奔騰,旌旗飄揚,撤退之時,未免驚動明軍,各部都是偃旗息鼓,牽馬靜行,這一來,眾人的心情就更是沮喪,失敗的氣氛好像更強烈。
多爾袞看著皺眉,但卻也無計可施。
臨近黃昏,多爾袞和中軍大隊行出二十里,即將抵達小凌河,整個后撤的隊伍,從輜重到騾馬,連綿不斷,急急而行,從大凌河一直延續到錦州大營,看起來一切順利之時,但不知道為什么,多爾袞心里卻是漸漸不安了起來因為實在是太順利了,順利的讓人吃驚,難道孫傳庭忽然犯了糊涂,放松了對前線的偵查和控制?又或者,孫傳庭根本無意進取,只想著拿下錦州即可?
“噠噠噠噠”
忽然,馬蹄聲急促,一個白甲兵忽然從后面策馬追了上來,到了多爾袞面前,急慌慌的報道:“主子,不好了,鰲拜派人急報,說明軍兵分三路,土默特騎兵一路,吳三桂姜鑲一路,虎大威佟翰邦一路,分別率領精銳騎兵,忽然沖出了營寨,向我大營發起了猛攻!”
眾人都是驚,心里同時意識到,壞了,大軍的撤退已經被明人發現了,不然明軍不會轉守為攻,主動發起攻擊。
多爾袞卻是鎮定,這本就在他的預料中,點頭問道:“札薩克圖汗呢?”
“札薩克圖汗親自帶兵,正在和明軍激戰。”白甲兵報告。
多爾袞愣了一下,急急問:“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札薩克圖汗親自帶兵,正在和明軍激戰。”白甲兵不知道自己哪里回答錯了,小心翼翼的又重復了一遍。
多爾袞的臉色卻是一下就變了。
洪承疇的臉色也跟著變了,眾人之中,或許只有他明白了多爾袞此刻的擔心。
代善不明白所以,以為多爾袞在擔心札薩克圖汗擋不住明軍,于是勸慰的說道:“札薩克圖汗有四萬騎,又有鰲拜,明軍突不破的。”
眾人聽了也微微心安,不錯,有喀爾喀騎兵斷后,根本不用擔心,現在快速渡過小凌河,往大凌河即可,只要過了大凌河,天高海闊,明軍想追也是追不上了。
多爾袞卻是呆呆的不說話,臉色越發的蒼白。
代善有點奇怪:“輔政王,是有什么不對嗎?”
多爾袞忽然看向蘇克薩哈,叫道:“義州的明軍有什么動靜?
蘇克薩哈搖頭,意思是沒有消息。
多爾袞痛苦的仰天他早就感覺不對了,多鐸已經撤退了,以義州張國維和李定國的精明,不應該毫無察覺,應該比錦州明軍更早追擊才對,但現在錦州明軍都已經動了,義州明軍卻遲遲沒有動靜,所以只有一個可能了,那就是:張國維和李定國有更大、更遠的圖謀,他們的目標,不是多鐸。
而明軍左右一體,對于張國維和李定國的謀劃,作為大軍的主帥孫傳庭不會不知,因此,明軍忽然躍出壕溝,大規模的發起攻擊,肯定是計劃的一環。
至于疑點的起始,札薩克圖汗親自帶兵,和明人血戰,乍聽沒有問題,但細想卻是疑點,因為這根本不是札薩克圖汗的風格,以多爾袞對他的了解,正常情況下,札薩克圖汗只會派一個副將迎戰,擋住明軍,而他本人,則是會在親衛騎兵的護衛下,急急撤退,在完成多爾袞托付的同時,也保證了自己的安全,這才是札薩克圖汗用兵和做人的風格。
札薩克圖汗忽然變的如此勇猛,絕不是受了“玉璽”的激勵,有可能是有變!
多爾袞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就是札薩克圖汗的四萬騎兵臨陣反戈,大清十萬大軍兵敗覆沒的慘相……
又或者,就現在的局勢來說,后路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退路,也就是前方的大凌河。
這時。
“噠噠噠噠”
馬蹄聲急促,一直落在后方的多鐸在聽到明軍出動的消息后,也急急趕到前方,和多爾袞商議。
不過他心里依然有氣,因此不主動和多爾袞說話,只向代善喊了一聲:“二哥。”
代善點頭,對這個幺弟,即便黃太吉在世之時,也是比較縱容的。
見多鐸來到,多爾袞稍有欣慰,于是立刻下令:“蘇克薩哈,立刻傳本王的令,令圖賴,科爾沁左翼親王拜斯噶勒、喀爾喀土謝圖汗,停止前進,隨本王在此休息,其他兵馬,急速前行,用最快的速度,趕往大凌河!”
聽到命令,眾人都是一驚,留下的都是騎兵,卻要其他隊伍和輜重繼續前進,輔政王這是什么意思啊?難道是后方有變?
不理會眾人驚異的目光,多爾袞轉向多鐸,壓低聲音說道:“你領鑲白旗騎兵,連同科爾沁右翼親王巴達禮的兵馬,急速前進,兼程趕往大凌河!”
多鐸揚了揚眉毛,有點煩:“去大凌河干什么?”隨即一驚,臉色也變的肅然,問道:“你該不是擔心……可碩塞和羅洛渾不是回報,大凌河一切正常嗎?”
多爾袞搖頭,面色凝重的說道:“那是一個時辰前,誰知道現在呢?孫傳庭在義州布置了數萬人馬,更有李定國這樣的詭將,我軍撤退,義州明軍卻遲遲沒有動靜,這十分的反常,我擔心李定國已經秘密率領大軍,繞道突襲大凌河,想要截斷我軍后路去了,一旦大凌河有失,我軍在野外無據,那就危險了……”
多鐸臉色登時大變,李定國不止是李定國,還有張家口塞外三部,又聽說收攏了一些喀爾喀騎兵,還有黃得功劉良佐,其騎兵將近兩萬人,如果他們出現在大凌河,破壞橋梁,搶占淺灘,那真就不妙了……
這一刻,多鐸早忘記了他對多爾袞的不滿,急忙揚鞭策馬去點兵,然后急急往大凌河而去了。
“輔政王,這是怎么了?”
見多爾袞連續發布調兵的命令,老代善的臉色也是變了,他意識到情況不妙,走馬進到多爾袞面前,低聲問。
多爾袞壓低聲音:“二哥,我擔心札薩克圖汗有變。還請二哥護著輜重糧草,先行離開。”
“你是說……”代善的聲音微微顫抖了,札薩克圖汗可是有四萬騎兵啊,如果他有變,整個局面立刻就會天翻地覆,只是,大清已經將蒙古玉璽給了他,如此重恩,他難道立刻就會翻臉不認人嗎?
多爾袞面色凝重的說道:“二哥也不用太擔心,我也只是懷疑,所以才要駐兵此地,如果沒有變化,那自然是最好,如果有變,也可以掩護大軍撤退!”
老代善呆愣了一下,嘆道:“怎么會這樣?”說完,急急離去。
布置完一切,多爾袞撥轉馬頭,看向洪承疇。
洪承疇點頭,對多爾袞的布置,表示認可。
多爾袞這才又望向錦州的方向,望著這即將黑漆下來的天色,眼神痛苦,良久,像是對洪承疇,又像是對自己說道:“人心險惡,即使歃血為盟、玉璽之托也不能相信……我還是大意了啊。”
“是下官的無能,沒有能及時提醒王爺。”洪承疇慚愧。
“不怨你,滿蒙之事,本就不是你可以多言的。”多爾袞嘆:“但愿,一切都只是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