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調安西后,顧青自我感覺善良了不少,起碼很少動過坑人的念頭了。——坑吐蕃人不算,畢竟是吐蕃人先動的手。
大多數情況下,顧青都是直接殺人,這個比坑人有效。
直到今日,顧青發現自己又要坑人了。
這一次是裴周南逼他坑人的。
沈田的演技也是可圈可點,在沒得到顧青任何明示暗示的情況下,沈田立馬向裴周南行禮交令。
將帥二人很有默契地一搭一唱,頓時將裴周南架在火上烤。
“呃,交……交令,好,交令,沈將軍辛苦了。”裴周南不自在地道。
裴周南是文官,對軍中的禮節和規矩不懂,更不習慣軍營那種金鐵肅殺般的氣氛。
顧青笑著介紹道:“沈田將軍以前是果毅都尉,上次對吐蕃一戰中,沈將軍力挽大局,率部擊殺突騎施部和吐蕃軍,被定為首功,陛下恩典,前日長安發來詔令,封沈田為右威衛將軍,賜金魚袋,也算是四品大員了。”
看似說得無意,但裴周南臉上更覺訕然,臉頰火辣辣地痛。
裴周南是監察御史,是正七品官,而沈田是四品武將,賜金魚袋,四品武將向七品文官交令,怎么看怎么怪異,莫名給人一種文官在軍營里跋扈擅權的印象。
沈田聽得顧青如此介紹自己,嘴角扯了扯,干咳了兩聲。
這位侯爺看著溫文爾雅,說起話來心眼壞得很,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侯爺……
裴周南強自鎮定道:“沈將軍此行剿匪,戰果如何?”
沈田抱拳凜然大聲道:“回稟裴御史,末將奉命出營,領所部兵馬五千北上,穿行北庭都護府轄區,行至弓月城北部,遇盜匪千余,斥候已探聽清楚盜匪的窩點和人數末將正要率部將其剿滅時龜茲大營傳來裴御史軍令,令末將馬上率部撤軍末將不敢抗令急命收兵南下,急行軍五日后回到大營。”
裴周南眼皮一跳:“爾等已探聽到了盜匪窩點和人數為何不將其剿滅后再回營?”
沈田一臉無辜地道:“末將剛才說了,正要剿滅盜匪時忽聞裴御史軍令末將怎能置軍令于不顧,接到軍令而仍剿匪,此舉視為抗命,要掉腦袋的末將只好匆忙放棄剿匪速速歸營了。”
裴周南感覺臉頰更痛了,一記無形的耳光扇在臉上,口口聲聲“裴御史軍令”,令他非常尷尬,隱隱有一種被人戲弄的羞惱。
難怪顧青這家伙事先鄭重聲明多次這次軍令要算在他裴周南的頭上,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呢將來還不知顧青會如何將此事寫進奏疏里,說不定會給他扣一頂“縱匪為患”的大帽子。
草率了上次不該與顧青爭的。
裴周南心里生出一股懊悔,初來乍到情勢未明人心未得實在不該過早插手安西軍的軍務,最后反倒連累了自己。
“沈將軍辛苦,一路勞頓,趕緊回帳歇息去吧。”裴周南干巴巴地道。
沈田憨厚地一笑,道:“末將不辛苦,行軍千里,未立寸功,還望裴御史莫責怪。”
裴周南也干巴巴地笑:“不怪,當然不怪。”
顧青笑道:“天色尚早,按規矩每戰之后都要召集將領在沙盤前進行推演復盤,既然沈將軍不累,便趁著今日在沙盤前推演一番如何?也請裴御史多多賜教,聽聞裴御史在長安亦是熟讀詩書兵法,文武雙全之風流人物,對行軍布陣之道想必也是頗為精通的……”
沈田興奮地抱拳道:“末將走眼了,原來裴御史竟精通兵法,看來末將必須要向裴御史多學習,日后當以弟子禮事之,還請裴御史不吝賜教。”
裴周南老臉已漲成豬肝色,期期艾艾半天說不出話。
他是典型的文人,飲酒作詩歌以長賦什么的都不在話下,但兵法布陣什么的,那就是羞辱人了,他何曾“精通兵法”,兵書確實看過幾本,上廁所時看的,頂多算是打發無聊的廁所讀物,指望一個人在屙臭臭時能學進去什么東西,委實難為人了。
顧青和沈田一搭一唱,幾句話便將裴周南擠兌得不行。
“呃,天色不早了,你我不妨改日再推演得失,侯爺,下官先告辭。”裴周南露了怯,神情慌張地告退。
顧青客氣地將他送出帥帳外,看著裴周南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大營轅門外,顧青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鼻孔里輕蔑地哼了一聲。
沈田站在顧青身后,輕聲道:“侯爺,這位御史啥情況?”
顧青緩緩道:“四個字以概之,‘來者不善’。”
沈田恍然,點頭道:“末將明白了,他來安西特意為了針對侯爺?”
顧青嘴角露出復雜的笑意,道:“他針對的是安西節度使,不是針對我。”
沈田不解地眨眼,隨即明白了,神情鄭重地點頭。
裴周南奉旨來安西,牽制的不是某個人,而是節度使的權力,不管誰坐在這個位置上,都會被他針對的。
“長安與安西相隔數千里,君臣難見,難免猜疑,侯爺,樹大招風,往后咱們要謹慎些才是。”沈田認真地道。
顧青點頭道:“嗯,最近剿匪的行動先停了,看看情況再說。以后將士們安心在大營里操練。”
隨即顧青又笑道:“五千人馬全都回來了?沒故意漏掉點什么?”
沈田笑道:“還是侯爺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末將的伎倆,跟侯爺說話比跟那些文官說話舒坦多了。”
“說說吧,韓介是如何向你傳達我的軍令的。”
“韓兄派人快馬傳令,說侯爺被新來的裴御史所挾,裴御史逼侯爺撤軍,末將一聽差點炸了,敢在咱們安西軍的地盤上欺負主帥,嫌命長了!于是末將想了個詭計……”
顧青實在忍不住道:“你先等等,沈田,你讀過書嗎?如果沒讀過,說話可以直白一點,不必用什么修辭手法,什么‘伎倆’,什么‘詭計’,這種詞兒用在自己身上你覺得合適嗎?”
沈田撓了撓頭:“用錯詞兒了嗎?末將讀書不多,大概是那個意思吧。”
“你接著說,你想出了什么詭計。”
沈田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輕聲道:“末將留了一千兵馬在弓月城,跟隨末將回營的只有四千兵馬,剛才交令時末將其實也捏著一把汗,要是這位裴御史是個較真的人,非要清點回營人數,末將可就麻煩大了……”
顧青笑道:“不會的,裴御史是文人,也是體面人,體面人最大氣,不會清點人數的……你留一千人在弓月城作甚?那里是北庭都護府的地盤,莫給我惹出麻煩。”
沈田道:“不會的,末將有分寸。聽韓兄傳的軍令后,末將想了想,既然裴御史那么喜歡下軍令,末將索性滿足他,留下一千人在西域商路上搞點動靜,讓他騎虎難下……”
顧青微笑道:“扮作盜匪劫掠,還是殺盜冒良,將盜匪的尸首當成商隊的尸首,讓裴御史擔上貿然撤軍縱匪為患的罪名?”
沈田雙眼一亮,情不自禁贊道:“侯爺您好壞,末將好喜歡……”
顧青虎軀一震,仍微笑道:“是個好主意,也該給裴御史好好上一課了,讓他知道長安與安西的區別在哪里,你接著辦吧,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沈田抱拳領命。
顧青又叫住了他,道:“對了,沈將軍一路勞頓辛苦,我也不忍心太折騰你,現在去校場跑十圈,順便做兩組操練,然后就可以回帳歇息了。”
沈田驚愕:“侯爺,為何?”
顧青氣定神閑地道:“你夸我‘好壞’,我忍了,你接著又說‘你好喜歡’,這個我忍不了,一身雞皮疙瘩現在還沒抖落完,乖,快去跑,再耽擱片刻就加十圈。”
數日后,西域商路傳來壞消息。
盜匪再次為患,在商路上劫殺商隊,死者二百余人,全部被盜匪殺死,沒留一個活口,駱駝馬匹和貨物被劫掠一空。
消息傳到龜茲城,城內的商人們再次緊張了。
顧青數月前派出大軍剿匪,數萬安西軍橫掃西域,將商路周圍的盜匪殺了個雞犬不留,當時商人們拍手稱快,人人皆頌顧青恩德。
沒想到盜匪如此猖獗,才過了幾個月便死灰復燃,再次劫殺商隊,西域商路的治安又一次陷入動蕩不安之中。
沒等商人們回過神,過了兩天又有壞消息傳來。
這次仍是商隊被劫殺,盜匪的行徑令人發指,整支商隊數百口人全被殺光,尸首扔在沙漠深處橫七豎八,景象凄慘。
龜茲城內的商人終于坐不住了,紛紛聚集于節度使府門外,求見節度使顧青。
顧青沒在節度使府,他一直住在城外大營里,節度使府門前被商人圍住,官員們無可奈何,李司馬挺著圓滾滾的身子,不得不陪著笑臉請裴御史出來應付商人。
裴周南得知商路被盜匪襲掠之后,心情可謂復雜之極。
這伙盜匪真是不給面子,不識好歹。好不容易請顧青放了他們一馬,結果轉眼就連滅兩支商隊,劫殺數百人。
更尷尬的是,當初可是他裴周南親自下的撤軍命令,如今商路被盜匪攪得不太平,這頂“縱匪”的帽子無論如何都摘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