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殘酷的事實就是,開元末年以后,李隆基改變大唐軍制,將大唐分為十個軍鎮,每鎮設節度使,十大軍鎮擁兵過甚,總兵力達到五十萬左右。
而大唐國都長安,雖有著名的“長安十二衛”拱衛都城,但十二衛兵力合計才八萬人。
也不知李隆基從哪里冒出來的蜜汁自信,總覺得開創了開元盛世,大唐國都便固若金湯,天下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怎會造反?既然不會造反,長安何須太多兵力拱衛,平白浪費糧食,不如將這些兵力全部發往邊鎮,讓他們為國戍邊,開疆辟土,豈不比在長安無所事事浪費糧食強得多?
李隆基大抵便是出于這個想法,于是長安的總兵力才區區八萬人。
直到安祿山叛亂,李隆基終于察覺這個要命的問題了。
叛軍已渡過黃河,顯然是沖著長安來的,長安是大唐國都,都城若陷于叛軍之手,天下人心俱失,以訛傳訛之下,說不定百姓們都會以為大唐亡了。
郭子儀的諫言很有道理,必須馬上調兵勤王,必須守住長安,否則問題就大了。
“大唐十大節度使,安祿山已竊其三,剩余的七大節度使,不知可有勤王者……”李隆基神情灰敗,黯然嘆道:“節度使久沐天恩,然天子有難,能知恩圖報者有幾人?”
郭子儀沉聲道:“陛下,老臣以為,除了安祿山賊子,大唐其他的節度使都是效忠大唐,效忠陛下的,安祿山起兵突然,叛軍推進太快,陛下當速速決斷,否則長安有被叛軍攻破之虞。”
老成持重的陳希烈也道:“安祿山叛唐的消息已傳遍長安,長安臣民正惶恐不安,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陛下,臣請陛下振奮精神,拿出當年闖宮誅韋逆之氣勢,將叛軍平滅于長安城之外。”
李隆基滿心惶恐不安,年已老邁卻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帝王意氣一朝喪盡,此刻已是心灰意冷,被兩位老臣勸慰幾句后,李隆基終于打起了精神。
再怎么年邁不堪,再如何心灰意冷,祖宗留下的社稷不能丟,他這個大唐皇帝更不能消沉,親手開創了盛世的帝王,若晚年驟然變成了亡國之君,寫進青史里會被后人唾罵嘲笑幾千年。
“兩位卿家說得對,朕必須要振作,高力士,傳旨各大節度使,命他們盡起麾下兵馬,火速開赴長安救駕勤王,尤其是離長安最近的隴右和河西兩大節府,命他們速速率兵回京,不得片刻耽誤。”
高力士躬身領命。
李隆基又道:“國忠,長安國庫以及各地官倉所余糧草若何,可有詳數?”
楊國忠道:“國庫所余不多,但能支應得起二十萬兵馬三月所用,趁這段時間緊急調撥京畿道,山南道,江南道,淮南道等各道官倉糧草,經漕運大運河運抵長安,若長安能固守三個月,時間上大致是夠的,各道官倉糧草若至,足可撐應四十萬大軍一年所需。”
李隆基心頭稍定,緩緩點頭。
親手開創的盛世,終究還是有可取之處。天下糧食相對富足,朝廷有底氣支應得起一場大戰,這便是盛唐的底蘊。
陳希烈補充道:“老臣以為陛下還應頒一張安民告示,以安臣民之心,并傳檄天下各道各州,細數安賊之罪,明示天下士子百姓勿附賊逆,除賊擁唐,還有,頒嚴令禁止商賈炒漲糧價,擅自抬高糧價者立斬,三族連坐。”
李隆基點頭,將郭子儀和陳希烈的建議采納。
郭子儀又道:“陛下傳旨各州各軍鎮開赴長安勤王,但也不能完全指望他們,若安賊兵馬推進神速,恐怕等不到勤王大軍,老臣以為,可就地招募長安附近百姓士農商賈青壯,組建團結兵以應大變,長安武庫兵器足夠,就地招募者操練一月半月勉強可用,總之,事急關頭,一切從權處置,不惜代價以守住長安城為首務。”
李隆基緩緩道:“諸卿所言甚善,朕皆準也。”
頓了頓,李隆基忽然露出黯然之色,道:“朕這些年犯了不少糊涂,其中最大的糊涂便是錯信了安祿山,此皆朕之過也,而致社稷遭難,江山蒙塵,朕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天下士民,若能順利渡此劫難,朕定齋戒沐浴,進太廟請罪,從此做個納諫采言的明君。”
“時窮舛難之際,幸得諸公不棄,朕在此拜謝諸公,來日平定賊亂,朕定厚謝諸公。”
楊國忠等人紛紛感動地起身行禮:“謝陛下隆恩。”
諸臣散去,分頭準備抗擊安祿山叛軍事宜,李隆基獨坐殿內,想想自己半生英明,半生昏聵,終致此難,又想起安祿山背叛自己,終究錯付了多年信寵,李隆基更是羞怒交加,各種情緒千滋百味,一齊涌上心頭。
想著想著,李隆基竟流下淚來。
人到時窮之際,突然變得清醒起來,回首這些年的錯誤,不由愧怒難抑。對于未來,他更感到迷茫。
一個快七十歲的遲暮老人,還能像當年那般得意飛揚,從容面對一切噩難嗎?
無論體力,智慧,心境和時勢,都與當年完全不同,李隆基這次是真覺得絕望了。
高力士輕輕走入殿內,站在李隆基身邊溫言安慰道:“陛下勿憂,安賊不過是癬庎之疾,不足慮也。天下正統仍是李唐,這是任何人都奪不走的,安賊跳梁小丑,妄圖挑釁天威,終將被天下恥笑。”
李隆基擦去了眼淚,索然長嘆道:“朕……只是覺得自己真的老了。朕已騎不上戰馬,拎不起長戟,無法與將士們南征北戰,原本以為大唐在朕的治下能夠盛世永綿,百世不衰,臨到暮年才驚覺這個念頭多么可笑……”
“朕,本應在史書上留下重彩濃墨,可恨安祿山,一場叛亂將朕的身后名全毀了,后人翻開史卷,看朕這段治下的大唐,究竟該夸朕創下盛世,還是罵朕有眼無珠,誤信奸佞,而致天下之亂?”
“盛世自朕而起,又自朕而逝,豈不可笑?如同人生一場黃粱大夢。”
高力士眼眶泛淚,哽咽道:“老奴求陛下莫出消沉之語,陛下,大敵當前,陛下當振作。”
李隆基闔眼半晌,睜開眼時又恢復了清明。
“天下兵馬大部皆在節度使之手,剩下的七大節度使你覺得會有幾人起兵勤王?”
高力士毫不猶豫道:“七大節度使若聞長安危急,一定都會起兵救駕的。他們都是大唐的忠臣。”
李隆基譏誚一笑:“忠臣?此時此地,朕還敢相信‘忠臣’二字嗎?”
高力士一凜,垂頭不敢回話。
李隆基忽然又道:“安西節度使離長安最遠,如今領兵的還是裴周南嗎?”
“是,顧青被陛下調回長安后,曾有旨意令裴周南暫領安西節度使。”
李隆基皺眉:“裴周南暫領節度使不過是權宜之策,一介迂腐文人,怎能領兵?逢此危急之時,裴周南不宜領安西軍,否則恐生變亂。”
“陛下的意思是……”
李隆基腦海里不由自主冒出顧青那張不高興的臉。
將顧青調回長安是因為李隆基對他不放心,顧青太會闖禍,而且目無王法,李隆基派去的人他說殺就殺,簡直是在挑釁皇權。一名手握重兵的邊將做出如此舉動,對帝王來說是非常危險的信號,所以必須將他調回長安。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大唐生亂,長安告急,李隆基很清楚裴周南那個文人駕馭不了安西軍,若要將安西軍調回玉門關內勤王,首先必須要換一員智勇雙全,并且軍中威望能鎮得住數萬兵馬的大將,那么,換誰替代裴周南的位置,擔任安西節度使呢?
李隆基遲疑不已,沉吟半晌仍未決定人選。
高力士見李隆基神情猶豫,小心地道:“陛下,裴周南若不能領安西軍,何妨讓顧青繼續任安西節度使,顧青在安西三年,安西軍與顧青彼此知根知底,將知兵,兵知將,顧青赴任不需與將士磨合,上任便可馬上率軍平叛……”
高力士一邊說一邊觀察李隆基的臉色,見他的表情沒什么變化,高力士接著道:“顧青對陛下的忠誠,想必是沒有問題的……當初他手握重兵,陛下一紙詔命讓他回來,他絲毫沒有耽擱便果斷輕車簡從回了長安,顯然并無任何擁兵自重的心思。此子或許經常闖禍,但小節有虧,不泯大義,陛下執之在手,亦是一柄利器。”
李隆基陷入了沉思。
顧青,確實是一柄利器,而且目前看起來確實有個忠臣的模樣,但李隆基不知為何總是有些疑慮,這次顧青從安西回到長安,李隆基見過他一面,那一面明顯看出顧青與當年不同,眉宇間散發著自信,隱隱還有幾分強橫的霸氣。
虎狼之輩,食敵噬血,然則安肯穴居陋巢?既有虎狼之力,必有虎狼之心。
李隆基闔上眼,沉思半晌,仍拿不定主意。
良久,李隆基忽然問道:“顧青這幾日在長安都做了什么?”
高力士愧然道:“老奴與陛下今早一同回的長安,尚來不及詢查。”
正說著,殿外宦官稟奏,玉真公主求見。
李隆基聞奏一怔,猶豫了一下,宣見。
沒過多久,玉真公主穿著百納道袍,手中拎著一柄裝飾用的拂塵,出塵清高的形象出現在李隆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