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半月,安西軍入玉門關。
走進玉門關冗長的城門甬道開始,大軍將士頓時爆發出興奮的歡呼聲。
這些戍邊的將士在安西待了很多年,最少也是四五年了,每日見到的只有荒涼的沙漠和靜寂無人的荒原,乍入玉門關,見到久違的人間煙火,將士們的興奮之情不言而明。
玉門關內的客商行人們好奇地看著這群軍漢忘情地發出吼聲,卻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興奮,只不過入個關而已。
他們不明白戍邊的將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的孤獨,他們對繁華人間的想念,都是旁人很難理解的。當自己每日三餐散步在繁華的街道上,覺得這樣的日子寡淡無趣時,卻不知有多少人對這樣的日子有著怎樣的神往羨慕。
顧青也是戍邊的人,他很理解將士們的情緒,入玉門關后任由將士們大吼大叫,卻沒讓將領們阻止。
駐守玉門關的中郎將率軍出迎,畢恭畢敬地將顧青和安西軍送出三十里外。
守將對顧青實在太熟了,當初安西軍和河西軍雙方為了五千匹戰馬,在玉門關外擺開了陣勢,兩軍火并一觸即發,當時駐守玉門關的中郎將嚇得差點拴根繩子吊死在城門樓子上。
進玉門關后,大軍繼續行進,顧青下令加快速度,十日后,安西軍到達涼州。
顧青對涼州城的感情有點復雜,明知哥舒翰已率河西軍入關中了,涼州基本是一座空城,可他還是忍不住感到心虛,到達涼州城外已是傍晚,顧青不得不下令城外扎營。
而涼州城留守的河西節府官員文吏也很沒禮貌,明知顧青率軍在城外扎營,居然一個出城犒軍慰問的人也沒有,這些官員應該是跟哥舒翰學了壞毛病,不講禮數。
第二天拔營,大軍繼續向東行進。
十日后,大軍到原州,已經入了關中平原。
離長安越近,消息渠道也暢通起來。很快就有壞消息傳來。
兩個月前,蒲州城失守了。安祿山的叛軍攻進了蒲州城,城破之前,守將安重璋領殘軍逃出城池,逃至慶州后,收攏朝廷各方敗退兵馬,繼續固守慶州。
叛軍攻入蒲州城后,安祿山下令屠城三日,蒲州城百姓被搶掠,被凌辱,被屠戮,三日屠城后,一座十多萬人的城池只剩了幾千百姓幸存。
一個月前,叛軍繼續西進,攻打慶州。安重璋率軍拼死固守,然而,在二十萬叛軍的龐大攻勢面前,安重璋縱有通天之能,也無法抵擋住叛軍的進攻。
五千余將士守衛的慶州城,在叛軍攻城十日后,慶州城破,安重璋再次在城破前逃了出去,撤到隴州城防守。
聽完斥候送來的軍報,顧青坐在帥帳內,神情陷入沉思。
軍報上寥寥數語,但顧青卻從字里行間看到了戰火和殺戮后的鮮血。蒲州城十多萬百姓,屠城之后只剩下數千。
史書上不過是一行平鋪直敘的數字,但它發生在顧青的眼前,顧青只覺得觸目驚心。
而“安重璋”這個名字,也第一次引起了顧青的重視。
不得不說,這是一員悍將,而且不是那種愚忠缺心眼的將領,他懂得審時度勢,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守城時拼盡全力,當守城已完全沒了希望,棄城也棄得果斷干脆,換一座城池繼續固守。
顧青不禁自問,若換了自己守城,當明知已守不住時,他是否也有安重璋一樣殺伐果斷的魄力,說棄就棄,哪怕扔下城里十幾萬百姓。
顧青想了很久,發現自己很難做到。
“慈不掌兵”,此言果真不虛。顧青是個合格的商人,但他發覺自己并不是合格的一軍主帥。
安西軍駐扎在原州城外,當夜,顧青擂鼓聚將。
諸將到齊后,顧青首先將前方戰事告訴大家,然后與諸將商議安西軍接下來的行止。
“末將以為,咱們應該先赴長安,畢竟圣旨要咱們入關中勤王救駕,安賊叛軍破了蒲州慶州,下一步便是兵指長安,若咱們晚一步,后果不堪設想。”常忠粗著嗓子道。
沈田皺眉道:“叛軍勢大,他們二十萬,而安西軍才五萬,以寡敵眾,相差巨大,末將覺得難有勝算,不如迂回而進,繼續往東,收復叛軍占據的城池,當安賊發現后背占據的城池被奪之后,恐怕他也不敢繼續攻長安,而是不得不回師自救,長安之危可解。”
常忠哼了哼,道:“圍魏救趙的把戲,你以為安祿山傻么,這么明顯都看不出來?”
沈田不甘示弱地冷笑:“咱們若直接奔赴長安,與安祿山二十萬叛軍正面相抗,傻的人就是咱們了。”
李嗣業忽然道:“五萬與二十萬正面相抗,咱們也不見得會輸,只需一個狹窄之地,末將的三千陌刀手列陣于此,百萬大軍亦難突破。”
常忠冷冷道:“三千陌刀手而已,你就狂上天了?叛軍若悍不畏死,三次不要命的沖鋒就能破了你的陌刀陣。”
李嗣業大怒:“你沖鋒一個試試!看我陌刀營是否浪得虛名!”
顧青對諸將的爭吵渾若未聞,軍中因理念的爭吵他從來不干涉,甚至頗為鼓勵,那種一團和氣任何建議說出來都能得到一片贊同的氣氛,才真正要命。
帥帳內爭吵越來越激烈,已經影響顧青的思緒了,他才敲了敲桌案,不滿地道:“吵夠了嗎?娘里娘氣的,學婦人爭口舌之長短,不如出去打一架,誰打贏了誰有理。”
帥帳內瞬間熄火,恢復了靜寂。
顧青沒好氣地白了他們一眼,緩緩道:“軍報上還說,郭子儀被陛下遣往南方調撥各地常駐兵馬,長安城如今的守將是高仙芝封常清二人,長安臣民惶恐,陛下已頒下了安民告示,言其必與長安共存亡……”
說完顧青忽然笑了笑,笑容里的意味充滿了譏諷。
“共存亡”?安祿山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李隆基就會立馬收拾細軟逃出長安了,多厚的臉皮才能說得出共存亡的鬼話。
“侯爺,咱們下一步到底該如何走?”常忠問道。
顧青順手扯過一張羊皮地圖,指著地圖上的原州,手指緩緩東移,移到離原州不遠的慶州。
“這里是原州,那里是慶州,兩地相隔數百里,慶州已落入安賊之手,咱們先收復慶州,然后看安祿山有何反應,他若不管不顧繼續進攻長安,咱們便繼續東進,收復晉州蒲州,如果這些城池都被咱們收復了,安祿山不可能沒有動作,畢竟它們都位于叛軍的后方,后路被切斷,叛軍的糧草供給也斷了,安祿山必然回師救援……”
“戰爭是在雙方的試探中摸索出致勝之道的,收復慶州便是咱們安西軍的第一次試探,試探敵軍主帥的性格和用兵手法,也試探咱們安西軍的戰力,安西軍皆是騎兵,常年駐守大漠平原,習慣了平原戰,這一次試試攻城戰。”
顧青微笑環視諸將,道:“風雨無阻每日操練,整整三年了,大唐境內任何一支軍隊都無此先例。我也很想看看咱們麾下的將士們究竟是個什么成色,所以,我決定了,打慶州!”
諸將一凜,無論贊不贊同,皆異口同聲道:“末將領命。”
顧青下達軍令后,上百名斥候被放出大營外,直奔慶州方向而去。
將領各自回營后,下令部將準備打仗,將士們紛紛在營房內擦拭兵器,后勤糧官開始清點糧草輜重和笨重的軍械,包括攻城車,撞角車,投石機,攻城云梯等等。
戰爭前的準備事宜非常繁瑣,情報,物質,糧食,兵器防具等等,各種事宜都不可遺漏,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影響一場戰爭的勝負。
第二天,安西軍營盤未動,顧青下令全軍休整一日。
傍晚時分,派出去的斥候回來了一部分,斥候在慶州城外數十里游弋,從本地農戶口中打探到,叛軍攻下慶州后,馬不停蹄南下,直奔寧州而去,駐守慶州的叛軍兵力大約三千之數。
顧青聞報后,在帥帳內盯著地圖陷入沉思。
好消息是,守城的兵力只有三千,安西軍可以摧枯拉朽之勢攻下慶州。
壞消息是,叛軍主力在寧州,而寧州距離慶州只有一百多里,叛軍一旦得知慶州被攻破,會立馬調兵來援,一百多里路程,只需要兩個時辰就能趕到。
那么,慶州和寧州之間的路途上,能否再給叛軍來一記狠的?
顧青腦海里第一反應是路上埋伏陌刀手或是神射營,只待叛軍來援慶州,便在半路發動埋伏,將叛軍狙擊在半路上。
但顧青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三千陌刀營和神射營是他的底牌,尤其是神射營,在李隆基尚還掌握天下各道各州兵權時,神射營不能出現在李隆基的視線內,否則就是給自己找麻煩。
“不管怎么說,先狠狠占他個便宜,占了便宜就溜,打個游擊戰,混點軍功再說。”顧青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