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是久違了,顧青上次與鮮于仲通見面還是當初楊貴妃回蜀州省親,鮮于仲通與他匆匆見了一面,從那以后,二人雖常有書信來往,卻沒有見面的機會。
不過雖然沒見面,兩人私下里勾兌的官僚利益可不少,幾封書信一來往,宋根生便官運亨通,短短幾年升到了節府行軍司馬,再積累幾年資歷的話,當個節度副使也夠資格了。
二人相見,鮮于仲通一直保持行禮的姿勢,直到顧青先直起身,鮮于仲通才禮畢。
這也是官場規矩,鮮于仲通和顧青都是軍鎮節度使,按品級大家都一樣,但顧青是縣公,又有太子少保,光祿大夫等頭銜,論起來比鮮于仲通的地位更高,鮮于仲通自然要以下官禮事之。
互相見禮后,二人相視,上前把臂大笑。
“數年不見,鮮于伯伯仍矍鑠,晚輩欣悅不已。”顧青笑道。
鮮于仲通慌忙擺手:“顧縣公今非昔比,不可以晚輩自居,老夫愧不敢當。”
“些許虛名而已,當年若無鮮于伯伯提拔栽培,也沒有晚輩之今日,你我不論官職品階,只論情誼,當年是什么禮數,如今仍是什么禮數,否則若教外人知道了,豈不在背后非議我顧青狂妄無禮?”
鮮于仲通欣慰不已,遲疑了一下,笑道:“罷了,老夫便厚著臉皮生受便是,顧賢侄少年英雄,老夫很慶幸當年與你結識,此生不曾錯失美玉,老夫之幸也。”
顧青謙虛了幾句,目光望向鮮于仲通后面的大軍。
三萬蜀軍從鮮于仲通身后一直延伸,旌旗蔽日,浩浩蕩蕩一眼不見盡頭,見蜀軍的精氣神頗為飽滿,個頭和氣勢雖然比安西軍有些不足,但也算是一支精銳之師了。
顧青眨了眨眼,指著鮮于仲通的身后笑道:“鮮于伯伯麾下將士雄壯威武,晚輩心羨不已。”
鮮于仲通大笑道:“與賢侄的安西軍相比,老夫麾下這些殺才可真拿不上臺面,賢侄如此說法可是在諷刺老夫?”
這話倒也不是鮮于仲通謙虛,而是此刻站在大營轅門前,數千安西軍以諸侯禮列陣相迎,鮮于仲通任節度使多年,剛接近轅門便迎面感受到一股凌厲直沖云霄的肅殺氣勢,雖然安西軍陣列中無人出聲,但那股氣勢卻實實在在猶如一柄鋼刀在他臉頰上刮來刮去。
鮮于仲通表面上與顧青談笑風生,然而渾身已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暗暗驚嘆于安西軍之驍勇兇悍,果然名不虛傳,軍中每個人都像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餓虎,隨時能將任何敵人撕咬成碎片。
這樣的感受,鮮于仲通在自己麾下的蜀軍將士身上可從未感受過。
顧青能統領這支虎狼之師,足可見本事不小。
鮮于仲通暗暗驚嘆時,顧青也在打量著他背后的蜀軍,心中也在暗暗揣測。
顧青不知道鮮于仲通率軍與他會師的目的是什么,按理說大家都是各自不同的軍鎮邊軍,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指揮權,如何平叛,如何行止,節度使可與麾下將領商議后決定,在這個紛亂的時節,甚至都不必請示天子旨意,自主性非常高。
鮮于仲通率三萬蜀軍來會師,難不成是打算在安西軍背后避戰,然后不聲不響撿便宜?
顧青不動聲色地與鮮于仲通聊了半晌,然后才主動邀請鮮于仲通入營。
站在身后迎客的常忠朝隊列大吼一聲:“讓!行禮!”
數千安西軍將士的隊列忽然迅速地朝左右分開,轟的一聲,讓出了轅門直通大營的一條寬闊大道,然后數千將士一齊按刀躬身,朝鮮于仲通行了一個軍中的按刀禮。
巨大的動靜將鮮于仲通嚇了一跳,面色刷地變白了,剛才那一瞬,鮮于仲通有了一種進入千軍萬馬埋伏的恐懼感,明明是禮貌的行禮,卻仿佛被刀劍加頸,感覺自己的脖子離刀鋒只有一寸距離。
就連顧青也被動靜嚇了一跳,然后迅速轉身,想也不想便一腳踹向常忠,罵道:“搞這種虛頭巴腦的作甚?嚇到我了知道嗎?讓他們都滾蛋!”
常忠挨了一腳,嘿嘿訕笑,識趣地領著將士們回營。
鮮于仲通見顧青對這些魁梧的軍伍漢子如此粗魯的做派,而將士們卻絲毫不見怨惱之色,就好像一個威嚴的家長不輕不重打了頑童一記屁股似的,舉止很隨意。
被顧青呵斥“滾蛋”的將士們灰溜溜地離開,人群還夾雜著笑聲,鮮于仲通隱隱有一種整個安西軍其實是一個龐大的家庭的錯覺,每個人都是家庭中的一員,每個人都是親人,打打罵罵尋常事,一旦有了外敵便一致對外拼命。
鮮于仲通將顧青剛才的動作記在心里,他預感自己押對寶了,從剛才的動作看得出,顧青對這支虎狼之師有絕對的掌控權,他在軍中的威望之高,不是自己能比的。
三萬蜀軍在緊鄰安西軍大營之旁扎營,鮮于仲通領十余名蜀軍將領入安西軍大營帥帳。
直到這時,顧青才期盼地在蜀軍將領的人群中找來找去,最后目光落在一張熟悉又透著幾分陌生的臉龐上,二人目光相遇,同時露出了笑容。
不顧鮮于仲通和蜀軍將領等候,顧青徑自走到宋根生面前,上下打量著他,笑道:“不錯,像個人物了,比當年那個青城縣令明顯強了許多。”
宋根生眼眶含淚,臉上帶笑,然后躬身行禮:“下官劍南道節府行軍司馬拜見……”
話沒說完,顧青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拳頭在他頭頂上使勁鉆啊鉆,鉆得宋根生慘叫不已,顧青卻大笑道:“屁大個官兒,跟我來官場這一套,你有資格跟我行禮嗎?你拜個屁拜!”
拳頭鉆腦袋其實是很疼的,宋根生再也顧不得那么多上官將領盯著,猶自慘叫不停,大聲道:“我錯了,你快松手!頭疼,頭疼死了!”
鮮于仲通和蜀軍將領們站在不遠處目瞪口呆地看著二人笑鬧,鮮于仲通目光閃動,雖然明知二人的關系,但一見面卻這般親密打鬧,看來二人的關系比他想象中的更親密,絕不僅僅是同鄉好友那么簡單。
而蜀軍將領們卻驚呆了,沒想到平日沒什么存在感的宋司馬,居然跟安西軍主帥顧縣公相識,而且看樣子關系非常近,幾乎與親兄弟沒兩樣。
然后將領們立馬開始回憶反省,思索自己有沒有得罪過這位行軍司馬,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家居然有如此強硬的背景,服了服了。
二人打鬧許久,渾然不顧蜀軍將領怪異的目光,最后二人喘著粗氣停下來,顧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蜀軍初來乍到,你是行軍司馬,必有許多事情要忙,先辦正事,晚間你來我帥帳,咱們好好喝頓酒。”
鮮于仲通急忙上前道:“賢侄與宋司馬數年未見,當然應該略敘舊情,把臂言歡,扎營安頓之事,我蜀軍中自有人去做。”
說著鮮于仲通叫來節府判官,吩咐他暫代宋根生之職,安排扎營之事。
宋根生委實比當年變了很多,他不再矯情于小節,而是很痛快地謝過鮮于仲通,于是顧青勾著宋根生的脖子,領著鮮于仲通與蜀軍將領入大營帥帳。
今日安西軍帥帳內破例設酒宴,軍中將領與蜀軍將領相識相聚,顧青左邊坐著宋根生,右邊坐著鮮于仲通,酒菜上桌,眾人談笑風生。
敬了客人三盞酒后,顧青回到桌邊,拍著宋根生的肩膀道:“在劍南道節府當官如何?若覺得不爽利,索性來我安西軍,先從司馬干起,這幾年平叛之戰正是好時機,你給我立幾個功勞,我保舉你升官,升大官。”
宋根生還沒說話,鮮于仲通急忙道:“賢侄,賢侄且慢!你雖與宋司馬是同鄉知己,但君子不可奪人所愛,老夫的節府諸多大小事宜都要倚仗宋司馬處置辦理,賢侄不可將他帶走。”
顧青斜眼一瞥,哼了哼道:“鮮于伯伯,你的節府升官太慢了,宋根生在你麾下干了多少年,還只是個小小司馬,分明是你不夠重視他。”
鮮于仲通苦笑道:“賢侄,講點道理行嗎?宋根生來我劍南道節府任司馬還不到一年,就算升官也沒那么快,上下蕓蕓眾口難掩,賢侄也不希望宋根生名聲有污點吧?”
顧青哈哈笑道:“我不信你。根生,你說,留在劍南軍還是來我安西軍?”
宋根生微微一笑,道:“鮮于節帥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忘恩負義,往后還是留在劍南軍吧。”
鮮于仲通喜道:“宋賢侄果真是高義之人,你不負老夫,老夫斷不會負你。”
留住宋根生倒不是鮮于仲通有情有義,而是他已看出宋根生與顧青關系匪淺,對鮮于仲通來說,宋根生是他與顧青之間聯系緊密的一根重要紐帶,這根紐帶若被顧青收回去了,往后他與顧青的聯系恐怕基本消失了。
如此粗壯的一根肥大腿,怎能不聯系呢?
所以,紐帶必須留住。
見宋根生執意留在劍南軍,顧青也無法勉強,只好接受了這個事實。
酒宴的氣氛漸漸熱烈,蜀軍將領遠來是客,安西軍眾將得了顧青吩咐,自然不會冷落客人,于是兩軍將領之間互相敬酒,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人聲鼎沸嘈雜,顧青卻扭過頭與宋根生私聊起來。
“石橋村一切都好嗎?馮阿翁身子如何?”
宋根生笑道:“都好,村里有瓷窯,雖是戰亂時節,大家的生計都不錯,村里大多數人都發財了。”
顧青哦了一聲,然后打量著他,道:“你與秀兒還好嗎?”
“還好,我這次隨軍勤王,已將秀兒送回了石橋村。”
“你與秀兒可有孩子?”
宋根生嘆氣道:“平日公務繁忙,成親幾年了,秀兒的肚皮還不見動靜……”
顧青一臉慈祥地道:“你還要多努力呀,早點讓秀兒懷上,我等著抱孫子等很久了……”
“嗯?”宋根生愕然。
顧青面不改色地改口:“我等抱義子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