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不可能答應的聯姻,在李隆基李亨父子的分析過后,事情竟走向令人驚異的方向。
萬春在殿外廊下靜靜站立許久,她身披皮氅,面朝殿外,默默看著藹藹白雪飄落,白雪映出她的側臉,完美而絕世,像一位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
不知等了多久,年邁的高力士走出殿來,看著那道靜立的背影,高力士不由暗暗嘆息。
世事多變,滄海桑田,再回長安后一切都變了。曾經那個溫潤的少年成了權勢滔天的梟雄,曾經至高無上的皇權成了別人虎視眈眈的獵物,曾經那個無憂無慮的公主,成了為情所傷的幽怨少女。
高力士心下黯然,想想自己七十許的年紀,忽然覺得一陣心灰意冷。
侍候太上皇百年后,或許該考慮歸鄉了。
“公主殿下,太上皇和陛下已決意,擇日將公主殿下尚與顧郡王,太上皇說,依公主殿下的意思,做顧郡王的妾室。顧郡王于大唐有平叛大功,又是爵封郡王,身份不差,殿下做顧郡王的妾室,勉強不算折了天家皇威。”
高力士朝她笑了笑,道:“恭喜公主殿下夙愿得償。”
聽到這個消息,萬春的表情看不出多么驚喜,李隆基和李亨商議出來的結果在她意料之中。
果然如皇姑所言,他們一定會答應的。
不是為了她這個公主好,而是當一顆合適的棋子。
萬春比誰都清楚,自己就是一顆棋子,拖延雙方沖突的棋子。她更清楚自己這顆棋子的作用很有限,雙方終究還是會沖突起來,無法避免。
高興嗎?
或許應該高興吧,終于如愿嫁給了心上人,不用理會世俗的目光,公主為妾又如何?此生能與他共度,一切嘲諷與蔑視亦抵不過他的溫柔相待。
唯獨令她遺憾的是,今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嫁給他。
不是兩情相悅,不是瓜熟蒂落,而是一樁不齒的陰謀,她如愿嫁給了他,以一種算計他的武器的方式。
這個遺憾一生都難以平復消除。
“多謝高將軍。”萬春文靜地朝高力士行禮。
高力士急忙避開,笑道:“太上皇還說了,待顧郡王大婚后,便擇吉日將殿下下嫁,縱是為妾,亦不可折了天家的皇威,您與顧郡王的婚事一定風風光光的大辦,壓過顧青娶正妃的風頭。”
萬春苦笑,道:“請高將軍回復父皇,免了吧。妾室入門,風光大辦,其實是在丟我的臉。”
看著她輕愁薄怨的模樣,高力士嘆了口氣,道:“殿下,老奴可謂是看著殿下長大的,不論朝局如何動蕩,您只是個女子,原本不該承擔這些的,嫁給顧郡王后,您便好好與他過下去,絕口不要再提宅院之外的風云變幻了。”
萬春平靜地道:“高將軍,我嫁給顧青,是對是錯?”
高力士垂頭無言。
萬春自嘲般一笑,道:“或許,天下人都會覺得我瘋了吧,可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劫還是緣,我都愿試一試。”
“老奴……只愿公主像以前一樣快快樂樂地活著,哪怕此刻站在殿下面前,老奴仍懷念當初那個無憂無慮拽著我的袖子逼我與你玩耍的小公主……”高力士眼眶泛紅道。
萬春望著殿外的飄落的白雪,嘴角卻泛起了笑意,道:“我會快樂的,他是我的夙愿。”
至德二載,正月初五,顧青大婚之日。
天沒亮顧青便被皇甫思思強行重啟,顧青耷拉著惺忪的睡眼,任皇甫思思和丫鬟們給自己穿戴吉服。
皇甫思思一邊利落地為顧青打扮,一邊不住地絮叨。
“聽說王爺大婚,安西軍許多將士都幫忙為王爺捉活雁,大冷天的,大雁都南飛了,在關中想找到一對活雁可不容易,將士們為了王爺倒是舍得拼命,不知從何處獵來了活雁,最后段無忌數了數,居然獵了十多只活雁……”
“活雁挑了一對最俊的,五日前送去張家了,今日行禮還要送一對,王爺您醒醒,精神點兒,禮部尚書在外面等著呢,您這副睡不醒的模樣教尚書看見了,不知又要啰嗦多少遍……”
聽到禮部尚書四個字,顧青立馬醒了,然后嘆了口氣。
禮部尚書名叫房琯,是李亨在靈州登基后臨時任命的,他是武周時期宰相房融之子,出身清河房氏,也是名門世家之后。
他在少年時便入了弘文館,后來累官校書郎,縣尉,縣令,直至監察御史,郎中,左庶子,刑部侍郎……
房琯的履歷可謂是從低到高,大唐各種官職他都任過,論從政經驗,算是官場老油條了。
但這位老油條卻有一張啰嗦的嘴,從圣賢經義到周漢成禮,一開口便滔滔不絕停不下來。
這些日子房琯每日登門,與顧青演練大婚的流程,每當顧青對禮儀稍有懈怠,房琯便以圣人之言啰嗦個沒完,偏偏顧青還無法反駁,因為他根本不懂什么周禮漢禮,想頂個嘴都黯然發覺自己沒文化。
每次想爭辯時,房琯便掏出各種禮法書籍,指著書頁逐字逐句地告訴他,你錯了。郡王殿下不忙的話,最好向圣賢的牌位賠禮道歉。
悟空為何要與牛魔王謀算同吃唐僧肉,顧青終于明白了這只猴子的心情,真的,一點都不怪他。
顧青也想吃肉,長不長生不重要,主要是想嘗嘗禮部尚書啥味道。
“房尚書一夜沒睡,子夜開始便在前院準備大婚儀仗,順便等了您一整夜。”皇甫思思不怕事大繼續道。
顧青嘆了口氣,道:“傳我將令,讓韓介將這位尚書亂棍打死,我去稟奏天子,換個沉默寡言的禮部尚書……”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推了他一下,道:“大婚吉日,莫說什么生啊死的,不吉利。”
穿戴過后,顧青一身紅袍,帽插宮花,腰系玉帶,天生不高興的嘴臉配上吉服,竟也有了幾分喜慶的味道。
房琯在后院拱門外來回踱步,已讓丫鬟進后院通稟催促多次,直到穿著吉服的顧青在下人們的簇擁下走出來,房琯跺了跺腳,急道:“殿下再不快點,就要誤了吉時了!大婚之日豈可貽怠,會被朝野笑話的。”
五十多歲的房尚書看起來比年輕人更性急,拽著顧青的袖子便朝大門飛奔而去。
顧青被他拽著不由自主地往前飛奔,頓時變了臉色:“房尚書,不急,禮儀,注意禮儀啊!”
房琯仿佛沒聽到,腳下愈發快了。
二人一陣風似的刮過前院,一眾下人早已列隊在前院內,見顧青出來,下人們剛躬身行禮,齊賀郡王殿下新婚大吉,誰知剛彎下腰,便覺耳邊一陣勁風拂過,二人馬不停蹄呼嘯而過絕塵而去,一眾下人面面相覷,行禮行了個寂寞。
二人飛奔到大門口,房琯猛地踩下剎車,顧青猝不及防狠狠撞上他,二人一個踉蹌,房琯卻面不改色,突然恢復了氣定神閑不慌不忙的模樣,慢悠悠地邁步朝門外四馬并轅的車輦走去。
顧青不由目瞪口呆,這等變臉的功夫,這等精妙的演技,堪比前世綠茶婊……
“吉時已至,迎親——”房琯大喝道。
大門外,韓介和所有親衛皆已打扮停當,今日的韓介和親衛們仍穿戴甲胄,但甲胄的胸前用紅綢遮住,腰側的佩刀也系上了紅色的絲帶,寓意今日大吉,不見刀兵。
韓介和親衛們嘻嘻哈哈地朝顧青行禮,齊賀郡王殿下大婚,然后親衛們將顧青簇擁上車輦,在房琯的催促下,車輦打出郡王儀仗,前方銅鑼一敲,隊伍悠悠地朝張家開拔而去。
車輦內,顧青忽然從窗戶探出頭,不滿地道:“房尚書,吉時是誰定的?天都沒亮,你從哪兒看出是吉時了?不如咱們回去睡個回籠覺先……”
話沒說完,房琯大怒,礙于顧青的身份,于是忍著怒氣道:“郡王殿下,何時是吉時,周禮之述備矣,殿下不要胡鬧,今日大婚,一絲一毫的錯誤都不能犯,否則下官只能以死謝天下了。”
顧青脫口大聲道:“韓介,記下來,顧郡王成婚當日,禮部尚書房琯以死相逼,顧郡王決定給他個面子,今日不胡鬧。”
房琯:“…………”
好累,好想在婚宴上掀桌子……
天子派給他的差事何其艱難!
迎親的隊伍不止是韓介和親衛,留守長安城的李嗣業和陌刀營也來湊熱鬧。
陌刀營皆是魁梧大漢,身高體壯的將士們披戴鎧甲,系上紅巾之后,更顯得威武不凡,他們走在隊伍的最前端,為顧青開道。
李嗣業有點人來瘋的特質,似乎特意在私下為顧青的大婚悄悄排練過,陌刀營將士每走幾步,將士們便突然停下,然后一齊使勁跺腳,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吼,前方銅鑼再敲,將士們繼續前行,走幾步又停下跺腳大吼。
顧青坐在車輦里,表情有點復雜。
李嗣業這雜碎真是沒事找事,好端端的大婚之禮,生生被他搞出殺氣騰騰的氣勢,好像這支隊伍不是去迎親,而是去滅門抄斬……
大喜之日,不生氣不生氣,明日再剁了他。
房琯也沒料到安西軍將領居然在郡王的大婚之禮上鬧了這么一出,于是白眼一翻差點暈過去,可憐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殫精竭慮忙前忙后一個多月,結果剛出大門便被安西軍鬧出了幺蛾子。
迎親的隊伍前行,走過朱雀大街,街上不知何時竟有了許多百姓,百姓們紛紛站在大道兩旁,好奇又羨慕地看著顧青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朝張家行去,一時間人群議論紛紛。
“大丈夫生當如是……”人群里,不知何人發出羨慕的嘆息聲。
“爵至王侯,迎娶名門賢相之后,以赫赫戰功為禮,人生如是,真的值了。”
“前方便是赫赫有名的安西軍陌刀營么?嘖嘖,果然名不虛傳,安西軍有此精銳之旅,難怪百戰百勝……”
車馬悠悠前行,一路上無數百姓都走出了家門,靜靜地看著隊伍從身前走過。
韓介和親衛們今日更是昂首挺胸,威風凜凜地騎在馬上,為顧青的車輦開道。
車輦后方是一車車的喜禮,整支隊伍延綿數里,顧青的車輦已行至東市,后方的禮車還未出府門。
郡王明媒正娶的排場,自比平民家隆重許多。
行至東市外,韓介忽然發現道路兩旁靜靜地跪著一群衣衫襤褸之人,這些人穿著破爛頭發披散,如同乞丐,可他們跪拜車隊的表情最恭敬,眾人的雙手高舉,手上捧著一些不知從何處采來的野菜,以及明顯很破舊的鐵簪,鐵環,還有用野草和破布編織起來的同心結。
韓介目光一凝,遲疑了一下,撥轉馬頭來到顧青車輦之側,輕聲道:“王爺,路旁有人跪拜,看模樣似乎是城外的難民……”
“車輦停下!”顧青不假思索地道。
房琯在旁急忙道:“車輦不可停!王爺,吉時不等人,誤了吉時下官恐……”
話沒說完,車輦便已停下,顧青對房琯的勸說充耳不聞,徑自走下車輦,來到路旁那群跪拜的人面前。
跪拜的人群大約百余人,他們仍保持跪拜雙手高舉的姿勢,見顧青下了車輦走到他們面前,難民們受寵若驚,急忙伏首拜道:“草芥之民賀顧郡王殿下大婚大吉,一生福壽綿長不盡。”
顧青蹲了下來,和顏悅色道:“你們是城外的難民?”
“是,我等草芥行裝襤褸,不敢污了王爺殿下視聽,只推舉了我等百余人,帶上喜禮,為郡王殿下大婚賀。”
見顧青的目光投向他們手中的賀禮,為首一名難民有些尷尬地道:“草芥一無所有,賀禮太過寒酸,是我們自己上山采來的,也有當初逃難時壓存的鐵首飾鐵物件,不值幾個錢,雖然寒酸,但它們已是城外難民傾其所有了……”
顧青命親衛收下他們的賀禮,然后取過一支破舊生銹的鐵簪,將自己帽上的宮花拿下,用鐵簪代替宮花,豎插在帽沿邊,最后朝難民們笑了笑,道:“好看嗎?”
難民們激動得難以自已,紛紛點頭道:“好看。”
有幾個難民垂頭流淚,沒想到顧青如此平易近人,而且絲毫不計前隙,上月被難民們千夫所指,今日他還對難民們如此客氣親密,胸襟之大度,令人汗顏。
顧青笑道:“大家的賀禮我收了,多謝各位父老,既然收了賀禮,按規矩自然要回禮的,今日我大婚,便請大家吃一頓好的,如何?”
難民們連道不敢。
顧青哈哈笑道:“今日大婚,讓你們沾沾喜氣,有何不敢的?來年開春我已為你們安排了去處,朝廷會給你們分地,分糧種,開春你們便跟著各州的州官回各地,抓緊時間春播,切莫誤了農時。”
難民們一聽頓時愈發激動,笨拙地無法表達感激,只能一個勁兒地朝顧青跪拜叩首。
顧青絲毫不嫌他們臟,親手將難民們扶了起來,順手用嶄新的吉服袖子擦了擦一個少年臉上的泥土,然后笑道:“你們能恢復正常的日子,也算了了我的一件心事,無須道謝,我是官,你們是民,民之生死本就是官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