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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來

  世家出來的人都是聰明人,這個時代如果有精英的說法的話,那么出身世家的精英大約占一半以上。

  精英受過良好的教育,審時度勢是基本的課程,他們手中有籌碼,在審度天下大勢后,他們懂得將籌碼押在哪一方勝率才會比較大。

  隋朝末年,高祖李淵在晉陽起兵反隋,那時群雄并起,天下大亂,關隴與山東世家透過層層迷霧,非常精準地看到了李淵,然后果斷將所有的籌碼押在李淵身上。

  事實證明,世家賭贏了。

  李淵立國,國號為“唐”,他得到了最大最甜美的一塊蛋糕,而世家也收獲了比籌碼高出百倍的利益,李淵吃的蛋糕他們也有幸分得一塊。

  時隔百余年,天下再次紛亂,朝堂君臣相爭,對世家來說,他們又面臨一次豪賭,將籌碼押在李亨身上,或是押在顧青身上,押注非常重要,因為他們手中的籌碼太珍貴,那是全族老少的性命。

  “安西軍……果真天下無敵嗎?”太原王氏的子弟遲疑問道。

  謝傳經微笑道:“陳郡謝氏也押上了全族老少的性命,你覺得我會胡說八道?”

  神色一正,謝傳經輕聲道:“天寶十二載,顧青奉旨調任安西節度副使,到任后馬上架空了高仙芝,然后大力整頓兵備,在龜茲城大興商賈,以商賈之牟利,供養安西軍將士,將士有厚賞,每戰必用命以搏,一支軍隊的士氣和殺性,生生被顧郡王用錢砸出來了。”

  “后來顧青啟用疏勒鎮使李嗣業,組建陌刀營,又創出新兵器名曰‘燧發槍’,組建神射營,與當時的宰相楊國忠互相利用,朝廷撥付無盡的戰馬,兵器和糧食,一支軍隊有士氣,有殺性,有新式的無敵兵器,還有源源不斷的后勤糧草供應,這便是他們天下無敵的基礎……”

  “安祿山于范陽起兵謀逆,顧青奉旨率安西軍入玉門關平叛,初戰便在慶州設伏,全殲叛軍兩萬兵馬,一戰成名天下知,而后來的守函谷關,收洛陽,定潼關,復長安,轉戰南北千里,安西軍從血與火之中走出來,走進了長安城,將大唐的權力和君臣牢牢握在手心……”

  謝傳經微笑道:“陳郡謝氏從來沒干過冒險的事,這一次,族中宿老也是有了充足的把握才敢將重注押在安西軍身上,準確的說,我們押的不是安西軍,而是顧青這個人。”

  圍著謝傳經的世家子弟都聽呆了。

  顧青的大名自然如雷貫耳,以往的經歷多多少少都聽說過一些,但謝家顯然是做足了功課,將顧青的過往事跡一件件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世家子弟們漸漸色變。

  他們沒想到顧青的經歷竟然充滿了如此傳奇的色彩,一個原本縹緲虛化的人物,在謝傳經一番娓娓道來之后,漸漸變得有血有肉,而且超凡入圣。

  世家子弟們陷入沉默,宮外的月色有些清冷,遠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響,已是二更時分。

  良久,一名世家子弟喟嘆道:“顧郡王此人……未免太全能了吧,懂得興商,懂得治軍治城,還懂兵法,懂創新式兵器……嘖!”

  謝傳經含笑道:“不僅如此,他還頗具詩名,當年他還是蜀州山村的窮困少年時,便為楊貴妃作過一首詩,‘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后來在左衛任錄事參軍,又為公孫大娘之弟子李十二娘作過一首詩,‘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每首皆是傳世之經典,天下才子至今仍傳頌不已。”

  神色漸漸嚴肅起來,謝傳經認真地道:“顧郡王這樣的人,既有吞吐天地之志,又有治世安民之能,沙場冷血,敬畏庶民,有太宗之遺風,若他得了江山,對天下百姓來說是好事,他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對我們世家來說,天下太平,世家也會得以蓬勃,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說,我陳郡謝氏沒有理由不將重注押在顧郡王身上。”

  謝傳經說完見眾人仍然一臉凝重深思之色,不由笑了笑,道:“此為我謝氏一家之言,諸位若不認同亦無妨,君子和而不同,每家都有每家衡量利弊的角度,我謝氏衡量的利弊便在此,諸君隨之或是背之,皆由自便。”

  說完謝傳經朝眾人長揖一禮,直起身后整了整衣冠,邁步朝前走去。

  他的身后,是眾多沉思猶豫的世家子弟,他們的身后,是層巒起伏的興慶宮殿,宮殿里住著一位剛剛向他們許過宏愿的老皇帝。

  李隆基和顧青之間,謝傳經代表謝氏已經做出了選擇。

  而剩下的世家子弟們,在猶豫許久之后,終于咬了咬牙,各自告辭回館驛私宅。

  第二天清早,城門剛打開,便有無數快馬飛馳出城,朝各個世家本族所在地奔去。

  城外安西軍的兵馬突然調動起來。

  一批批的將士在將領們的帶領下分別出營,奔赴各個不同的方向,每支軍隊的后面是浩浩蕩蕩不見首尾的糧草輜重大車,隨軍書記文吏坐在輜重車的糧食包上,忍受著車馬的顛簸,卻神情凝重地用筆記錄糧草兵器的收支賬目。

  一撥又一撥的斥候被提前放了出去,每隔兩個時辰便有斥候飛馬回到前鋒之中,稟報前方的路況和敵情。

  長安城內,留守的數萬安西軍將士枕戈待旦,巡城的頻率和力度驟然增加了許多,對長安城的掌控也比以往更嚴厲了。

  京兆府官衙內,府尹宋根生這兩日不停簽發政令,下發長安城各坊坊官,巡街武侯,以及官衙內的差役們,嚴令轄下差役武侯人等搜捕城中可疑人士,增加夜晚巡街次數等等。

  城內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百姓和商賈們不明所以,只覺得詫異,但居住在長安城的朝臣們卻仿佛明白了什么,不愿急著站隊的朝臣們紛紛安分守己,除了朝會和官署辦差,其余的時間皆是閉門謝客,更不與同僚私下來往,生恐沖犯了上面幾位大人物的猜忌之心。

  而一切看清了局勢的朝臣們,則悄悄向顧青的王府投遞名帖,準備豐厚的禮物悄然登門拜會,表達站隊之意。

  也有朝臣入夜后進宮覲見天子,在天子面前拍胸脯表忠心。

  全城的氣氛緊張且詭異,一股暗流以無可阻擋之勢悄然流動,在詭譎的沉默中醞釀著驚濤駭浪。

  山雨欲來,黑云壓城。

  不知者無謂,知道的人都明白,天無二日,朝無二主,決戰的那一天已將至。

  安西軍的異常調動,便是為這場巨變吹響了號角。

  郡王府內。

  顧青半闔著眼,躺在張懷玉修長又有彈性的大腿上,而張懷玉正用一支玲瓏銀勺給他掏耳朵。

  耳朵又癢又酥,顧青舒服地瞇起了眼睛,表情舒坦得像一只正在曬太陽的貓。

  “安西軍分三路開拔出城,決戰有把握嗎?”張懷玉的手很穩,讓顧青舒服得根本不想說話。

  久等不到回答,張懷玉推了他一把,嗔道:“問你話呢,威風凜凜的一軍主帥,將士們都出征了,你卻舒舒服服只顧享樂。”

  顧青睜開眼,嘆道:“我掏個耳朵而已,怎么就享樂了?放眼看看滿城權貴,哪個權貴過日子有我這般節儉?”

  張懷玉呸了一聲,道:“掏耳朵當然也是享樂,銀勺在你耳朵里進進出出,讓你那么舒服,難道不叫享樂嗎?”

  顧青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懷疑你在開車,但沒有證據……”

  張懷玉茫然地睜大了眼。

  顧青嘆了口氣,張懷玉什么都好,就是缺乏情調,明明常行夫妻敦倫之禮,但她在男女之事上仍單純得像個孩子,而顧青想的卻是讓她當孩子他媽……

  如果換了皇甫思思,顧青每一句葷話她都能穩穩接住,而且青出于藍,好幾次兩人說著葷笑話,說著說著皇甫思思居然把顧青說得臉紅了,此女無論是實戰還是過嘴癮,實力都可號稱洞房不敗。

  難怪總有人說“妻不如妾”……

  “此戰非常重要,夫君你可要打起精神,切莫大意輕敵,縱是我強敵弱,亦當以獅子搏兔之勢拼盡全力。”張懷玉正色道。

  顧青嘆道:“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任何一個敵人,哪怕是當年我要殺鄰村的那個無賴痞漢,事前也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而且還設下了機關埋伏。如今我手握精銳虎狼之士,身系十萬條性命,更不可能大意輕敵。夫人多慮了。”

  張懷玉哼了一聲,道:“明明是一副奢淫享樂的模樣,我可看不出你有多認真。”

  “你難道不能換句好聽點的說辭?比如‘胸有驚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將軍’,你仔細看看我的模樣,這句話難道不更適合我嗎?”

  張懷玉笑道:“怎么看都是一臉的不喜慶,將士們還沒交戰,你便一副已打了敗仗的樣子……幸好你沒親自隨軍出征,否則將士們見到你的模樣都泄了士氣。”

  顧青嘆息著喃喃道:“這嘴剛咽了砒霜似的……好想殺個王妃祭天,全軍將士大吉大利,今晚吃雞。”

  張懷玉一記從天而降的掌法還沒落到顧青頭上,院外韓介匆匆走來,稟道:“王爺,有貴客來訪。”

  顧青不滿地道:“多貴的客?低于一貫錢一斤的不算貴。”

  韓介神情嚴肅地道:“王爺,確實是貴客,太上皇陛下駕到。”

  顧青一愣,迅速看了張懷玉一眼,張懷玉也是一臉凝重。

  沒急著出門迎駕,顧青仍問道:“太上皇帶了多少禁軍隨從,天子儀仗是否完整齊備?”

  “太上皇只帶了一百余禁軍,乘坐一輛很尋常的馬車而來,除此無它。”

  張懷玉拽了拽他的胳膊,道:“夫君先去迎駕,小心應對。”

  顧青點了點頭,道:“吩咐府中大開中門,所有親衛和下人列隊迎駕。”

  說完顧青起身,隨意地撣了撣自己的衣冠,然后施施然走向大門。

  王府中門突然打開,府中的親衛和下人們也紛紛在院子內列隊,垂頭不敢直視天顏。

  李隆基今日來得很突然,尤其是在雙方即將兵戎相見的節骨眼上登門,更顯得來意不簡單。

  顧青走到門外,見李隆基周圍散布著禁軍將士,高力士手拎拂塵恭敬地站在李隆基身后,李隆基目光復雜地盯著正立中門的顧青,平靜的表情里帶著幾許蒼涼。

  遠遠看到李隆基,顧青也頗為感慨。

  毀譽參半的一代帝王,終究敵不過歲月的洗刷,如今的李隆基已是老態龍鐘,與大街上尋常的普通老頭兒沒區別,他的脊背已不再挺拔,他的臉上已失去了當年的意氣風發,他雙鬢染霜,面若橘皮,像一只被富貴人家舍棄的喪家老犬,努力高傲卻不得不低頭尋找生存下去的食物。

  顧青向前快步走了幾步,然后躬身長揖道:“臣顧青,恭迎太上皇陛下,臣迎駕來遲,陛下恕罪。”

  李隆基復雜的目光一直沒變過,良久,嘆了口氣,道:“莫行虛禮了,在你的眼里,朕與亨兒恐怕也當不了幾天皇帝了吧?以后是不是該朕向你行禮了?”

  顧青表情平靜地道:“陛下言重,陷臣于不忠不義,臣惶恐萬分。”

  李隆基嘴角扯了扯,道:“你是主,朕是客,不請朕進去坐坐?”

  顧青急忙側身一讓,請李隆基進府。

  走進院子,李隆基的眼睛瞇了起來,淡淡地道:“此宅朕不陌生,原本是李林甫的宅子,朕當年也來過多次,可惜物是人非,世上似忠實奸之人太多,朕障目塞聽,看錯了許多人。”

  顧青笑了笑,他聽出了李隆基話里的意思,但……情勢就是這么個情勢了,口舌之爭殊為無謂。

  將李隆基請進前殿,李隆基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主位,顧青站在他面前,忙著吩咐下人設宴。

  李隆基捋須呵呵笑道:“朕今日登門,可只帶了百余禁衛,顧郡王可在廊下埋伏了刀斧手?”

  顧青皺了皺眉,人越老越不是東西,話越說越過分了。

  這次顧青沒再客氣,道:“臣無此意,不過陛下若有此雅興,臣可以試著下令刀斧手埋伏。”

  李隆基的笑容忽然凝固。

  顧青卻冷笑起來,他發現當皇帝的人其實嘴也挺賤的,大抵是沒人敢抽他,毛病不容易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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