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女士微微蹙了蹙眉，開始有那么一點點擔心當天的拍攝進度了。
當然了，我們都知道，頂級的政客必然是頂級的演員，但這指的是現實概念上的生存技能，和戲劇意義上的“表演”是很不一樣的。實際上，大多數外行人，被攝影機一懟到臉，便連正常地說點囫圇話都做不到了。更不要說在鏡頭之內，站位、走位、表情，乃至于臺詞的每個字的發音都是有講究的，以上的一切都是需要不少專業知識的。
菲菲現在很擔心，在艾夏姆先生的襯托之下，大統領先生會變成個木頭。
可不管怎么說，堂堂的聯盟元首，（至少在外交禮儀上）和帝國尹來瑟爾大帝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想要跑來與民同樂，劇組是沒什么反對理由的。
況且，拍攝流程是已經訂好的，大統領閣下的出行計劃更是會至少提前一兩個月就開始制訂。人家既然正好趕上了好時機，想要同目前聯盟的影視界代表人物互動一下，展示一下國家元首和文藝界人士之間的友好關系，這不也是很合理的嗎？
菲大導演無話可說，只能希望艾夏姆先生能給大統領留點面子了。
而在這個時候，作為一位非常敬業的前輩老影帝，《骷髏中隊》的男主角艾夏姆先生，正在同公孫擎小姐講戲。
“所以，我還是那句話，伯爵小姐，你用力過勐了。之前我們拍的都是外景和群像，情緒外放一點沒有關系，但以后的棚里內景，有相當部分重要的文戲，那才是最重要的部分。不要被所謂的‘炸裂’給誤導了。大悲大喜的狀態，一個上到三年級的表演系學生都能做得到。可若是能發不能收，便算不得什么好演員了。”
艾夏姆先生一邊吃著和劇組普通工作人員同規格的盒飯，一邊耐心地解釋道。
公孫擎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才道：“……我，我在學院里也是這么學的。可是，我去劇組的時候，導演都說要放飛自我，要解放天性什么的。還說我太端著了。”
“那些都是爛片咯。”艾夏姆先生毫不客氣地道。
爛，爛片？我以前連這些爛片都演不到呢，也就是到了聯盟以后機會才多了一些。可是，好不容易當了一次女主角還是小成本，也不到公孫擎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艾夏姆先生繼續解釋道：“您飾演的軍事顧問蕾默上將……當時還只是少校，表面上是聯盟派駐地球獨立軍的軍事顧問，但本質上其實是骷髏中隊的監軍和參謀，是一個內斂的人。”
公孫擎明白這是對方在教自己分析角色了，便趕緊把自己的理解說了出來：“可是，我看過戰史，還有當代的采訪報告，蕾默上將不一直是如疾風迅雷一般的勐烈嗎？”
“不僅僅是戰史，你還需要閱讀她的自傳，以及她的副官和女兒的回憶錄，甚至是一些解密的作戰會議記錄。從這些文件上來看，蕾默上將的外表其實是一個內斂的人。那么，你就更需要把情緒收斂起來了。隱藏在冰海之下的火山，才更有戲劇的層次感。而且等到第三部爆發的時候，這樣角色形成落差，反而可以立得住。”
“哦哦哦！原來如此，先要內斂，再爆發嗎？這其實和拳理劍理是一樣的，收縮其實是為了爆發。就是這樣了！”公孫擎頓時覺得自己應該是學會了，
“……我并不太懂拳理和劍術，但我覺得應該不是這個意思。”艾夏姆先生道。
公孫擎又問道：“那，應該如何爆發呢？”
“……按照你平時的演法，稍微收著一點就是了。”
公孫擎總覺得對方在埋汰自己，但依然找不到證據。她沉吟了一下，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不過，艾夏姆先生，您應該是認真研究過那段時間的歷史的……骷髏中隊之所以戰功赫赫，除了飛行員都是精挑細選的精英之外，戰機也是聯盟未來實驗室的驗證機，輔助隊伍也是非常精干優秀的。”
艾夏姆先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是的，骷髏中隊還有一支相當優秀的整備和地勤團隊。其中大多數都不是人類。佩格人、涅蘭人、蟲坦人……當然，也有洛撒人。他們的傷亡率甚至比飛行員還要高得多。最早第一批地勤團隊的一千人，活到戰后的只有不到300人。”
公孫擎低聲道：“……很少有人提這件事。”
艾夏姆先生笑了起來：“這部電影便是第一部在大制作文藝作品中，正面描寫這些后勤隊伍的功績和犧牲的。這也是我為什么會把上半年所有的檔期都給了這三部曲的原因啦！”
“……而且，我還從小道消息里聽說，團隊中有人的功績是被剝奪了的。”公孫擎又道。
艾夏姆先生笑了：“我也聽說過。而且聽說的一定比你多。別忘了，我可是幫著洛撒消防員們打了五六年的官司的。我當然也知道，骷髏中隊中有所謂的‘蒼藍戰鬼’的傳說。”
這指的是骷髏中隊的一個都市傳說，說的是整備班中的一個年輕的洛撒人技術員，在自己輔左的那位飛行員出了意外事故無法升空迎敵的時候，毅然架機起飛。他雖然是個沒上過一天正規飛行訓練課的三級技工，但卻是個真正的飛行天才，第一次起飛擊墜了兩架敵機。
后來，這位洛撒年輕人便正式成了骷髏中隊的一員，后來便有了“蒼藍戰鬼”的傳說。
再再后來，他戰死沙場，卻連勛章和撫恤都沒有，甚至連名字便都被人為抹殺掉了。類似這樣的事，據說在骷髏中隊的歷史上發生過好幾次了，可在大眾的認知中，這支充滿傳奇色彩的英雄戰斗機中隊，作戰飛行員有百分之八十是人類，隊長和副隊長外加上幾位王牌也都是人類。
這個中隊，不僅僅是聯盟和共同體的友誼典范，還應該是人類至上主義的模板呢。
公孫擎也是在進組之前，研究角色的時候，才查到了這些小道消息。
艾夏姆先生卻笑道：“事實上，‘蒼藍戰鬼’是有的，也確實是個火線踏上戰場的勇敢小伙子。只不過，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就被帝國軍擊落了，但居然大難不死地活了下來。只是，表皮被灼傷了六成以上，鱗甲被燒掉，皮膚便成了蒼藍色，就仿佛是從地獄中爬回來的惡鬼似的，這才有了這個綽號。”
“那，那他本人呢？”公孫擎道。
“平平安安地活到了戰后，有勛章和軍職，以校級軍官的待遇退役并且一直活到了825年。”艾夏姆先生笑道：“小姑娘，我國政府啊，對大多數異星種族……不，對所有的下層民眾都是挺不做人，但對自己人卻一直很厚道。”
“自己人嗎……”公孫擎小聲琢磨著這個概念。
“是的，他打過仗流過血，和許多后來的高級軍官交成了袍澤友誼，自然便成了自己人。從這個角度來說，聯盟和帝國其實是沒有太大區別的。”艾夏姆道。
公孫擎苦著臉，陷入了沉思，艾夏姆先生隨即啞然失笑：“嗨，我不是在幫你分析角色嗎？怎么就扯到了這個話題了呢？”
公孫擎撓了撓臉，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臉：“因為歷史很有趣吧。我這樣的小演員，總是能從歷史上找到正確的方向的。”
“可若是身處歷史的一部分，便不怎么有趣了。普通人的人生只有兩種，要么忙于生存，要么趕著去死。可在卷入了歷史中，便連做這兩樣選擇的能力都沒有了。”
他的話再次讓公孫擎忍不住浮想聯翩。不過，在后者忍不住開口詢問之前，影帝先生卻又道：“哈哈哈，把這種感覺演出來。角色就立住了。記住，伯爵小姐，無論是骷髏中隊全員，還是那時還只是中級軍官的蕾默上將，都不過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罷了。”
“……我的劇作課老師告訴我，大時代中的小人物，才是史詩。”公孫擎道。
“這話不是錯的。”艾夏姆道。
他并沒有說“對”，而只是“不是錯”而已。
艾夏姆先生是男一號兼三部曲中的絕對主角，戲份是最多的。于是，在飯后，他便開始準備下一場戲的拍攝了。至于公孫擎這個女二號，下一場戲應該是在下午4點鐘以后，如果之前有些波折，甚至可能拖到晚上。于是，她便赫然發現，自己居然有了超過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如果換成是平時的她，一定會到現場去湊熱鬧，要么是躲在導演的監視器后面偷師，要么就是幫些力所能及的小忙。可這一次，她卻直接摸出了攝影棚，在沒有工作人員注意到自己的情況下，直接摸到了制片廠之外，這才打開了自己的終端，掛上了一個秘密頻道。
過了足足半分鐘，公孫擎的耳畔中才終于響起了泰娜·摩恩的聲音。
“放心吧，我們現在還在山里，和爐堡工業的私兵又打了幾場，目前一切都是平安的。你那邊呢？是不是已經確定了？”
“塔托斯大統領閣下會過來探班。具體時間待定，但一定會是在本月之內。”公孫擎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這件事，不應該把艾夏姆先生卷進來，他當初幫消防隊員打官司，就已經得罪很多人了。他是個好人，不應該承擔更多。”
“……所以，你要親手把那些東西交給塔托斯大統領？”
“只要他來了，就算是親手交不過去，也總是能放到他能看到的地方。我只是覺得，歸摩先生把這些希望寄托在大統領身上，有點，有點……”
“有點太缺乏進步性了是吧？是一種古典的圣君情節和青天情節，是這個意思吧？”泰娜道。
“泰娜，你真是個好記者，我就沒辦法像你這樣，把話說得這么好聽的。”
“所以叫你去把《源論》讀一遍啊！”
“我讀了的，但真的讀不下去。人家就不是這塊料的。”公孫擎搖了搖頭。
“……好了，反正這也是歸摩先生的打算，我們又不是他們可哈之子的成員，也不好說什么。我覺得，歸摩先生其實也在慢慢尋覓自己的道路。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能放棄所有的嘗試吧。”記者小姐停頓了一下，語氣多了一些復雜的成分：“過幾天，我們也會和歸摩先生回一趟涅菲的。”
“他，他本人……要回涅菲？”
“地球工人在孤夜城的事跡，其實是鼓舞了不少人的，但歸摩先生不認為，孤夜城的事情可以復制到涅菲來。而且，現在的國際局勢，總覺得有些讓人不放心，越是這個時候，便越是要多一些思考，少一些盲動。可是，要讓大家冷靜下來，便必須得讓歸摩先生親自跑上一趟了。”
公孫擎很想問問國際局勢怎么了？大家不是才在銀河文明議會簽了和平協議嗎？帝國艦隊都撤軍了，聯盟國務卿都開始宣稱“一代人的和平”了，連軍工股最近都在下跌了。
可是，她總覺得問了似乎會顯得自己很呆，一時間便只能沉默以對，反倒是記者小姐還故作輕松地道：“別擔心，亞修現在可已經是歸摩先生的第一保鏢了。若真到了關鍵時刻，大不了我暴露身份，應該能掩護他逃跑的。”
這話聽著有點矯情。不過，站在泰娜的立場上，這確實已經是非常大的犧牲了。
“……無論如何，都要小心。”
“嗯，一定小心。我會趕回來看《骷髏中隊》的首映禮的。說實話，菲娜大姐頭的這部電影我沒能參加便已經很可惜了，至少下一部，是一定不能錯過的。”
這對已經有了袍澤之情的小姐妹們便斷掉了通訊，公孫擎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電影中的秘密潛入搜查官一樣，莫名興奮，卻也甚為憂慮。她幽幽嘆了口氣，正準備關掉終端，新聞欄目卻已經跳出了今天的緊急新聞。
“皇帝之杖的攻擊完美命中目標。觀星者確認，天盾g412星系已經熄滅。”
“宇宙海盜通緝榜單的第三位的大海盜‘鬼眼’盧德向十字航道r11星系發起決死突擊，已經被我方英勇的聯盟海軍艦隊擊斃！”
呃，這不是挺順利的嗎？公孫擎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