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老人,當然便是銀河系(里世界)最優秀的機械師,工程師會館的創始人,智械兄弟會的這一代主席,地球人民的老朋友特倫德先生。
他當然也是薩爾文伯爵家族的最后一位管家,銀河系最強大的義體人之一。
明明只是“凡人”,但通過對身體的以舊換新以及縫縫補補又三年,卻也像個九環“真神”似的,活到了二百年后的現在,熬過了整個伊萊瑟爾時代。
他的存在并不是一個絕對的秘密。至少余連便猜測,帝國和聯盟的核心情報機關,甚至是神神叨叨的環世之蛇,都應該是知道其存在的。可是,他們也都允許他能度過這二百年的悠長歲月。
他當然是地球人民的老朋友,先驅黨的老朋友,也是余連的老朋友。在他的主持和引導下,智械兄弟會和先驅黨的合作簡直是無上限的。他們甚至 可是,他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
余連抄著手望著對方,眼神中一瞬間閃過了萬千情緒,但到了最后,他也只是微微翕動一下嘴角,旋即自嘲地一笑:“我要個加大號的冰淇淋芭菲,超級至尊加料版的。另外還要加大號的冰闊落,要放三個球。對了,再來點蛋糕,黑森林焦糖芝士以及提拉米蘇各一份。”
“夠三五個小姑娘吃了。”諾德多斯大祭長用幾乎只能自己聽到的小聲嘀咕道,但意識到自己手里捏著一大團,又不好意思地往身后藏。
“好嘞!甜味會讓人幸福。老朽雖然是個義體人,但也絕不能去掉用糖分促進多巴胺的功能。生命能體會幸福的方式不多,必須要給自己留一點底線的。”特倫德慢悠悠地抬頭看向余連,但已經非常麻利地工作了起來。
“另外,二十串樂園特色大烤串,一串十種肉的那種。香辣味和秘制味各五串。”余連又道。
“這里是甜品店啊!”諾德多斯大祭長又道。
“好嘞,烤肉店的機器人可不會下班。不過,如果您非要手做的,那就得等上一段時間了。”特倫德老人道。
“游樂園而已,又不是到萬樂宮吃宮廷全席,還真指望什么手做?更何況,無非也就是快餐烤串,人比機器又優秀在哪里?”
特倫德先生露出和氣滿滿還帶著一點嘆服的笑容:“您總是能透過現象看本質,對一些約定俗成的陋習毫無濾鏡。如果誰能真的推動這個宇宙開始前進,便確實只能是您了。”
“對您此時的贊美,在下只敢接受一半。不過,還是多謝了。”余連坦率地接受了贊美,視線又掃到了離自己最近的長椅。
諾德多斯掛著尬笑往側面的靠椅扶手上縮了一下,努力想要讓出一個空位來,看上去是很有眼力見兒的燕子。
不過,余連卻沒有領情。他招了招手,一個剛剛路過的毛茸茸的狗頭機械卡通人便啪嘰啪嘰地跑了過來,在身后一趴,頓時就形成了一個溫暖的毛沙發。
余連讓自己完全縮在了溫暖的毛絨質感中,盯著正在做甜品的老義體人。這個在有趣的時間,有趣的地點,以自然而有趣的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人。
他覺得自己早已經該想到了,但意外的是,自己以前居然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所以……”余連饒有興致地問道:“未來公?”
特倫德老人的手抖了一下,抬頭露出了局促的笑容:“您未免太高看我了。老朽頂多是個代理人。”
“代理人不是破法者嗎?他不但是代理人,在很多時候還得扮演清掃者的角色。話說回來,你們蛇不是說好了來去自愿嗎?還需要清掃者?未免失了些體面。”余連笑道。
“清掃者只是一個保險。若不會威脅組織的存續,自然還是來去自如。”
回答這話的居然不是特倫德,而是正在小心扯著的諾德多斯大祭長。余連掃了對方一眼,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作為帝國最強大的星見官,他敏銳地感知到了余連的眼神,露出了略微有些受傷的表情,苦笑道:“好教您知道,閣下,鄙人其實也是一介代理人。對環世之蛇的存續當然毫無威脅。”
“……你們這幫反文明的萬惡統治階級,和跨國邪教恐怖分子的關系,果然是對立而統一的抽象二象性嘛。這大約也是一種斗而不破了吧。文明社會最大的悲哀在于,被壓迫者總是會相互對立,相互敵視,甚至相互殘殺,但壓迫者卻又總能聯合起來。”余連冷笑道。
“您冤枉咱啦。老朽讀過您的《原》,也讀過譚先生最近發表的《原色星際宣言》,并不符合您壓迫者的語境,某種意義上甚至是方外之人。真要說的話,諾德多斯先生確實是,他私人所有的奴隸就超過五萬人了。”
余連看了看大祭長,倒是沒想到這濃眉大眼是個這么典型的路燈掛件。
“這,一半都被您解放了,一半也都跟著各路原色判……義軍走了。鄙人現在窮困潦倒。”大祭長趕緊舉起雙手,仿佛自己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這捧了。
老人先把做好的冰淇淋芭菲端了上來。冰淇淋、水果、餅干和蛋卷在精致的水晶托盤里堆成了一座高塔,還灑著巧克力沫子和奶油,一看就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血糖和熱量炸彈。
余連道謝接了過去,開始用糖分和多巴胺來滋潤自己疲憊的身心。當這美味的糖油混合體在自己的口腔和喉管中融化的時候,他也感受到了靈性和體力正在迅速回歸。
果然,什么靈脈循環,什么生命輪轉,還是什么以太之軀,都比不過多巴胺。這才是所謂的道法自然啊!
余連選擇性地忽略了八環的靈能者是否還存在多巴胺的問題。
“老朽確實只是‘未來’的代理人,和‘破法者’算是一明一暗吧。”
破法者就已經夠暗的了。連白毛狐貍都沒辦法完全鎖定那家伙的年齡、性別、種族以及過去的來歷。
“不過,在大多數時候,老朽的狀態其實是蟄伏的,甚至都不能算是組織的正式成員。”特倫德老人,搓著手露出了和冰淇淋芭菲同款的甜膩笑容。
這一刻,這位同樣活了二百多年的老義體人,可一點都不像是個工程師,完全就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優秀管家。光是杵在那里就可以給主人提供情緒價值的那種。
不過話又說來了,他也確實是薩爾文伯爵的管家。
“拉蒂斯老兄知道您的真實身份碼?”余連笑問。
“當然。我確實是老爺忠實的仆人。拉蒂斯老爺除了是老朽的主人,也是老朽的導師和領路人。”老人露出了緬懷的神色:“后來,在主人隕落之后,老朽又接受了‘未來’的教導,方才有了今日。”
您接受的其實是“未來”的改造吧?余連想,不過這好像區別不大。
“所以說,智械兄弟會的存在,和蛇下屬的十三工坊以及義體軍團的對立,其實都是雙簧咯。”
“對立當然是真實的。對智能機械,都主動AI,對義體的未來,我們確實存在不同的看法。這和組織無關,和義體人的未來有關。”特倫德理所當然地回答。
余連抹了抹臉,忽然覺得十三工坊和義體人軍團還真是挺可憐的。
他們的領袖,那個前十三面的“匠作”,恐怕到了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只不過是組織更高位領導者們play的一環吧?
嗯,說起來,那貨現在好像在給婭妮打工吧?就算是以虹薔薇家族的手段,再被壓榨干之前也還是能健康活潑地活著的,倒也能算是一個還能接受的結局吧。
……大概。
特倫德老人看著余連滿臉的譏笑,依舊非常誠懇地解釋道:“不管您信不信,閣下,拋開我本人的另外一重身份不談,智械兄弟會在成立那一日就在致力于為世界的進步和繁榮做出貢獻,工程師會館也確實誠心誠意與您結盟的。其實,雖然您并非義體人,但我的許多同事,可是已經將您視為領袖了。”
以目前來說,余連確實沒看出說謊的成分。
“那么,您現在呢?”
“好教您知道,閣下,老朽確實在兩年前正式重歸了組織。現在的代號是‘子貢’,為十三面之一,主要的任務是幫組織梳理旗下的產業,重建在黑(喵)道地下世界和國際貿易界的影響力,為未來的大時代做好準備。”
“……為啥要叫這個?”
“這是老朽的偶像嘛。拉蒂斯老爺若真是那位地球古典時代的圣賢,老朽也希望能一直聆聽他的教導,并盡一切所能幫助他。”
好吧,十三面和執行時官們的稱號確實是一如既往的隨性啊!不過,也可以確定的是,這家伙在地球待得太久,確實已經是半個地球人的形狀了。
“至于兄弟會和會館,他們的領導權已經讓渡出去了。我的同事和弟子,都認為老朽是要退休了。”老人繼續道:“向宇宙之靈保證,我是我,兄弟會是兄弟會。老朽的義體人伙伴們,真的和組織毫無關系。”
好吧,某種意義上,他確實也算是退休了。
他又提到了自己的孫女:“耐爾對老朽的過往一無所知。那孩子正在參與一個偉大的事業,她的眼睛中現在是有光的。”
“我是個進步的革命……呃,進步的大帥,從不搞連坐。”余連道:“還有,我的蛋糕、烤串和冰闊落。”
“好勒,馬上就給您做起來。”特倫德老人健步如飛地跑回了柜臺,又忙碌了起來。看得出來,他不僅僅是個訓練有素的管家,還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廝。
余連望著柜臺后面正在忙碌不休的老人,莫名總有一點踩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既視感。
而另外一半,長椅上的諾德多斯大祭長已經吃完了色彩俗艷的棒棒糖,仿佛是終于通過糖分獲得了勇氣似的:“余連閣下,陛下的……最后時刻,是怎樣的?”
他的聲音不再有那種幕后陰謀家似的意味深長,只剩下事務性的疲憊,以及完全沒有掩飾的哀傷和痛苦。
他真的在為皇帝的隕落而哀悼,,一副忠不可言的樣子。考慮到這家伙三個月以前在榮耀之門一戰,他分明就是在邀請自己到天域,就差明牌反賊了,現在的哀傷就顯得很是抽象了。
所以,抽象的到底是高位的靈能者,還是帝國統治者?
“驕傲而坦然吧。就像是一個玩證券的投機客,知道自己的賭博失敗之后,爬上天臺以后慨然赴死。又或者說是一個導演,知道自己拍了一部史詩級爛片,便坦然地接受了一切指責和謾罵。考慮到他們虧的都是自己的錢,我甚至還有幾分敬意。”余連淡淡道,目光卻從諾德多斯這里一點點飄向了柜臺后的特倫德老人:“不過,這部爛片的導演可不止一人啊!”
特倫德老人拿起一塊軟布,迅速擦好一個水晶盤,把切好的蛋糕小心裝盤:“您可別這么看著我。老朽不是導演。只是半個世紀的合作者。”
“呵,合作?你那去了天國的拉蒂斯老爺,可和皇帝有仇。他之所以會選擇蛇,也是如此吧?”余連道。
“他是嗎?”老人端來了蛋糕,依舊掛著和甜品同類的甜膩而和煦的笑容:“大人,和我那老主人有仇的,真是皇帝嗎?”
余連沉吟了一下,坦然認錯:“是在下失言了。您說得對,有仇的并非皇帝。”
他抬了抬頭,看了看懸在自己頭上至少兩百米,躲在人造白云之內的虛空皇冠。有趣的是,除了自己,諾德多斯和特倫德似乎都未曾發現那件寶具的存在。
余連放下了已經吃完的冰淇淋芭菲,開始讓蛋糕的甜膩燃燒自己的多巴胺,讓自己開始思考:“現在細細想來,皇帝陛下想要自救,想要憑自己力量擺脫那個持續了三千年的詛咒。而拉蒂斯老哥其實是想要救他的吧。”
當然了,讓自己的女兒成為蟲群主宰成就另外一種意義上的不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或許這兩者是互相影響,又或許只是偶然可以同時為之。
特倫德老人略有些局促地回答:“老主人早已經離世三個甲子,他當年究竟是怎么想的,老朽實在是不敢斷言。”
余連卻又道:“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剛才那個莫可名狀的家伙,那個套著機械外觀的虛境領主僵尸,其實是您的手筆吧?透過現象看本質,那不就是個裝載了義體的虛境領主嗎?”
他又看向諾德多斯大祭長:“您既然出現在這里,說明也是制造者之一?”
諾德多斯大祭長的手微微一頓,很是謙虛地坦白道:“是的,只是一點微不可聞的小小貢獻。在裝甲內部篆刻符文,穩定次元孽主的物理支撐,是下官做的。另外,那一百二十根靈錨,用的也是在下的配方。可歸根結底,還是要歸功于特倫德先生的技術能力,以及皇帝陛下的非凡想象力。”
這家伙一副對伊萊瑟爾皇帝五體投地的樣子。非要等人隕落了之后才如此這般忠不可言,這人的一生也活得太有戲劇質感了。
總之,在五十年前的第七次銀河戰爭中,當皇帝歷經艱險,終于斬殺了“次元孽主”之后。卻發現這巨獸由于是處于物質的主宇宙中,遺骸有了特異的變化。
其外層的甲殼落到了星球上,形成了巨大的山脈。內部的血肉依托著不穩定的物理法則,居然沒有馬上歸于虛境,而是在星空中形成了一團莫可名狀的混沌能量團。
皇帝便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在混沌血肉被主物質世界排異驅逐回虛境之前,用威能暫時穩定住了它,然后請得了外援。
“老朽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和伊萊瑟爾陛下合作的。”老義體人道。
“至于鄙人,其實就是個中間人。”星見官道。
“這是我也沒有想到的。”余連像是第一次認識這位帝國的首席星見官。這家伙雖然那長了一張中年美大叔的模樣,但其實也是百歲的老怪物了。這樣的人,過去的經歷可想而知應該也很復雜吧。
“您也是蛇?”余連問。
“都是年少輕狂時的事了。”他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奉旨當蛇。”
天才一秒: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