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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花明(三)

  三日以后,六皇子率文武百官在天啟門祭天,宣布正式登基。

  六皇子登基以后,改年號為永和,封六皇子妃黃氏為皇后。或許是吸取了先帝的教訓,六皇子將不足一歲的嫡長子立為太子。而與此同時,許家大公子許熙,翰林院大學士,被封為太子太傅。沈二老爺和許尚書分別接替了原先兩位閣老的位置,成為了閣老。

  李閣老和宋閣老的位置依然是巍然不動,而大夫人的父親裴閣老,以年老之名,告老還鄉。當初支持大皇子的歐陽家和支持四皇子的公卿之家們,并沒有立刻采取什么手段。只不過,沈紫言相信,新皇帝不過是一時的隱忍,等到他站穩了腳跟,足以統領群臣的時候,這些當初站在了他對立面的家族,將會受到極大的懲罰。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歷朝歷代,都免不了這一幕。而太后娘娘的娘家歐陽家,是否會得到太后娘娘的庇護?太后娘娘會不會因為此事和新皇帝有了隔閡?這些事情一齊涌上頭來,叫人心里一陣陣紛亂。

  沈紫言不過是想了想,就覺得頭疼不已。

  早知道隨著六皇子的上臺,朝堂之上必定會有一番大變動,還是覺得心驚不已。

  更令沈紫言吃驚的是,杜懷瑾被封為了太子少師。

  圣旨很快就由內侍傳到了福王府,沈紫言忙換上了一身正服,跪在了福王妃身后聽旨。沈紫言初時聽著這詔令時,下意識的以為福王會拒絕,只是出乎意料的,福王不止沒有拒絕,還代替不在福王府的杜懷瑾欣然接下了圣旨。

  太子少師的官階是從一品,杜懷瑾如今不過十九歲,就一步登天,做到了許多人奮斗終生也無法做到的事情,自然叫人又是羨慕又是嫉恨。而許熙,在六皇子登基一事中,又付出了怎樣的努力?

  沈紫言沒有參與,也不得而知,只是隱隱有一種感覺,那必定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角逐。

  不久以后,又有第二道圣旨,福王府三夫人恭謹賢惠,端方孝順,被封為一品夫人。接二連三的封賞令沈紫言有些應接不暇,飛快的脧了一眼福王,見他泰然的跪在一旁,絲毫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小心,反而露出一種理所當然的神色。

  不過是這一眼,沈紫言立刻就明白了福王的意思,恭順的接下了圣旨,神色自如,并沒有因為這一封號而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反而眉目間更多了幾分慎重。登高必失,沈紫言始終堅信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處,那必是要付出代價的。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值得自得的地方。心頭反而更添了幾分沉重,總覺得有什么事情不為自己所知一樣。

  福王見著微微頷首,連一句話也沒有交待,就和福王妃回到了正房。暗中未免和福王妃感嘆:“你倒是給瑾兒選了個好媳婦!”福王妃就露出幾分自得之色來,“你不知道這孩子多機靈……”話說到此處,就將沈紫言當日如何進宮探尋先皇之事,又是如何大半夜的和自己商議事情盡數說了出來。

  福王聽著心頭一震,倒不是對于沈紫言的聰慧和胸有乾坤感到震驚,而是對于福王妃知曉了這許多事情卻神不知鬼不覺的瞞著自己有些不安,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讓你知道了!”語氣里是濃濃的愧疚。

  福王妃眼眶微熱,神色一黯,“難道你們都瞞著我,我就能和沒事人似的了不成?”福王長長的嘆道:“說到底,都是我的不是……”福王妃心里微酸,眼里已有水光泛起,“我們瑾兒……”

  福王也知道她話里的意思,垂下頭半晌無語,抿了幾口茶,才慢悠悠說道:“我讓他上戰場去歷練了。”他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可叫福王妃吃了一驚,“你說什么?”這本是福王預料之中的事情,他指了指炕上,示意福王妃冷靜下來,“虎父無犬子,我的兒子,總不能一輩子嬌生慣養著,在我們府上萬事不知的過日子。”

  福王妃想到幼子,又是心痛又是愧疚,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令她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

  二夫人見著沈紫言手中捧著的圣旨,露出了又嫉又羨的神色,語氣就有些酸溜溜的:“這么說,三弟妹成了我們府上的一品夫人了?”口氣十分不善。沈紫言聽著也不過是淡淡笑了笑,“不過是皇上的恩賞罷了。”

  大夫人回頭看了二夫人一眼,眼角露出了一絲不屑,帶著小咖,頭也不回的走遠。

  沈紫言又應付了二夫人幾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捧著圣旨,供在了案桌上,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細想了想福王從頭到尾的態度,有些不解。印象中,無論是福王,福王妃,還是杜懷瑾,為人處事都十分低調,而福王身為六皇子的叔叔,又是一手扶持他登基的人,此時更應該急流勇退,才能順利脫身,怎么到如今反倒是貪圖這些名利了?

  一只鴿子,也不知從哪里飛過來,落在她眼前的窗臺上。將沈紫言從恍恍惚惚中驚醒。沈紫言的目光隨意的落在那雪白的鴿子上,一個激靈,立刻清醒過來,忙伸手將那鴿子捉住,下意識的去看它左邊翅膀下是否有印記。

  只是令她失望的是,那里雪白一片,和周遭毛發并沒有什么不同之處。也就是說,這只鴿子雖然是杜懷瑾所養的那一只,但極有可能是飛得倦了,無意識的停歇在了她面前。

  剛剛騰騰升起的喜悅又一點點散去,自己果然是草木皆兵了,哪怕是一點點苗頭,也讓她歡喜不已,就好像是收到杜懷瑾的消息一般。只不過,再一眼瞟去,沈紫言竟發現那鴿子的右腿上綁著一卷東西。

  心里怦怦直跳,立刻將那東西解開來。是一個小竹筒,將蓋子解開,里面就是一小卷布帛。沈紫言的雙手從來沒有這一刻這么靈巧,不過一瞬之間的功夫就將那帛布摳了出來,然后飛快的打開。

  上面是一排龍飛鳳舞的黑色墨跡映入眼簾,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沈紫言心口劇痛,絲絲縷縷的疼痛如海浪一般將她吞沒。

  錦帛上除了一首詩,別無他言。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晨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握手一長歡,淚別為此生。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不過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詩,讓沈紫言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首詩是蘇武的《留別妻》。蘇武年輕的時候是漢武帝的中郎將。天漢元年,匈奴示好,放回曾經扣留的漢朝使節,漢武帝派蘇武率使團出使匈奴,送還被漢朝扣留的匈奴使者。臨行前夕,這個在歷史上以剛烈節義著稱的男人,不無感傷地寫下了一首《留別妻》。而如今,杜懷瑾原封不動的將這首詩謄給了自己。

  一種悲戚之感,一種倦怠無力突然出現。閉上眼睛,外面,白日已盡。

  這一瞬間,她突然清醒過來,赫然間明白了福王的用意。

  杜懷瑾的這句詩再明顯不過,他現在必是在某一處的戰場上,甚至還進行著激戰,過著那種朝不保夕,隨時有可能喪命于此的日子。而此時皇帝的封賞,一方面是為了籠絡人心,另一方面,則是給遠在戰場上的杜懷瑾一種暗示,一種激勵。

  電光火石之間,沈紫言想到了秦始皇手下的一員虎將,那位將軍每次出征前,都會向秦始皇索要大量的封賞,譬如千畝良田和豪華的宅子,而秦始皇每次都不厭其煩的接受,甚至是帶著一種上位者的驕傲,一一滿足那員虎將的要求。而最后,那員虎將帶著秦朝四十萬精兵出征,秦始皇也沒有什么懷疑,哪怕是明知道只要那位將軍愿意,他可以倒戈相向,當時秦國也就可以立刻改朝換代了。

  那位將軍沒有辜負秦始皇的期望,帶著秦國的精兵,一舉滅掉趙國,楚國,齊國。

  沈紫言相信,真正的將軍,沒有哪一個是貪圖財物的,可是那個將軍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向秦始皇索取,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向秦始皇表明自己的忠心。而秦始皇想必也能領會那位將軍的意思,所以才放心大膽的將秦國幾乎是所有的軍隊都將給了他。正如同如今的福王一樣,對于新皇帝的封賞,來者不拒,從來沒有露出什么別的意思。

  對于皇帝來說,真正可怕的不是那種貪心不足的人,可怕的是那種無欲無求的人,那種人,看上去什么都不需要,更不需要皇帝操心,可卻是最令皇帝放心不下的人。在這種情況下,福王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接受,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君臣之道,何其復雜!

  哪怕是沈紫言重生了一世,對于有些政治一事,始終沒有那么深刻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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