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番外之禁忌

  自十五歲來到綺夢樓,已經五年。

  這五年里,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忘了說我的名字,我曾經有過很多名字,不過現在我的名字,叫做玉成。自五歲賣給戲班子,走南闖北,我已經淡忘了自己曾經的姓氏。事實上我這樣的人,有沒有姓名,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一直是一個很會遺忘的人。

  二十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能在我腦子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屈指可數。

  若要說起十五歲之前的事情,只記得戲班子里的師傅,拿著薄薄的竹片,寒著臉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練臺步,唱戲曲。因為身子瘦小的緣故,總是扮演花旦。屢屢唱起奴家乃是時,總覺得說不出的悲哀。身為男兒身,卻唱這這樣的曲子,真真叫人痛苦萬分。

  年歲小,難免心氣盛,早先并不愿意屈服,板子總是頻繁的落到身上來。看著參差斑駁的血痕,偶爾也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到后來,戲曲對我而言,已經麻木,不管怎樣的曲子,到了我口中,總能如珍珠落在玉盤上的清亮,這得益于我的好嗓子。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當初沒有這副嗓子,是否會被高價賣給戲班呢?

  這念頭也不過偶爾涌現在腦子里罷了,過了幾年,我再也不去想這樣的事情。因為知道,想也無益,何必讓自己徒增煩惱。更為悲哀的是,我已經忘記了生身父母的樣子,即便是離開了戲班,我這樣的人,也沒有別的技能,可以求生。

  活著是這般的困難啊。

  一年年過去,轉眼到了十五歲。一般人家的男子,到了這個年歲,就要開始考慮娶妻大事了,我仍舊在戲臺上,唱著別人的悲歡離合,看著那些婦人們潸然淚下,心里唯有冷笑,這樣的粉墨人生,所賺的,也不過是脂粉淚。又有多少人,肯真心為你哭泣?

  等到戲散后,就開始卸妝,隨著年歲的增長,也有了許多煩惱。不少大戶人家的男子,垂涎我的容貌,總想著要春風一度。我看著銅鏡中自己的臉,蒼白又瘦削,著實看不出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許多人都說戲子無情,我偏要將無情做到極致。那些看起來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們,總是大汗淋漓的伏在我身上,在我耳邊說著些情意綿綿的話,可我們誰也不會當真。說白了,這樣的關系,就是暗夜里的微光,等到天一亮,誰還記得那半點光?

  一個看不見過去,望不見前途的人,連自己的清白尚且不能保住,那又有什么活頭呢?

  可我就是在這樣壓抑而麻木的環境中,生活了這么多年。

  直到十五歲那年,班主笑容滿臉的將一個人領到了后臺。

  我坐在梳妝臺前抹粉,在銅鏡中,看見那個人一身大紅色的袍子,像是燃燒的木棉花一般。他的眉梢微微揚起,整個人含著淡淡的笑意,顯得十分邪魅。我只當他是來尋歡的公子哥,也沒甚在意,哪知班主領著他到了我面前,笑著介紹:“這就是花籮。”很令人遐想的名字。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點了點頭,“就他了。”而后,從袖子中掏出一疊銀票來,遞到了班主手中,“從現在起,他就是我的人了。”我聽到這句話時,絲毫沒有脫離戲班的輕松感,反而覺得心頭沉沉的。

  我多么清楚的知道,現在的我,就是從一個狼窟,跳到了另一個虎穴。我們班主如此心甘情愿的賣了我,想必這個人,出了不少的銀子。不過那與我沒有什么干系,我要做的,也不過就是賣笑,賣身。

  我便跟著那人去了綺夢樓。

  也是那時候,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西晨風。

  西晨風這三個字,我聽說過無數次,每次總是和福王府的三公子連在一起。

  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可我想到它的主人,同我也不過是一類人,就沒有什么無所適從的了。后來的后來,我發現我當時所以為的那些心照不宣,都是錯覺而已。我見到了福王府的三公子,杜懷瑾。

  的確是我想象中的翩翩佳公子形象,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他似乎完全沒有什么男女經驗,和西晨風之間,那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以前在戲班子里的傳言,不攻自破。原來這世間,真的有這樣如玉之人。

  那也是第一天,我見到了修竹。

  修竹算得上是金陵城響當當的人物,他是戲曲的集大成者,也是這金陵城王公貴族,趨之若鶩的對象。只知道我第一眼見著他時,就被他的容貌所折服。與一般的戲子不同,他眉宇間并沒有嬌弱之氣,反而有一種英武。

  而且,這個人,看起來十分冷漠。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西晨風之所以買我回來,就是為了讓我在綺夢樓唱戲。與過去有所不同的是,我不必再屈從于那些貴公子,這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我和修竹,他演小生,我演花旦,久而久之,我發現我心中產生了微微的變化。

  有一次,我們分別扮演霸王和虞姬,我揮著劍自刎,而他抱著我痛哭,哀歌一曲。霸王別姬這出戲,許多人都耳熟能詳,對于我而言,也是極為普通的一出戲。可是,當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的心里,漾開了一層又一層的波瀾。

  有那么一瞬間,我居然十分貪戀他的懷抱,不想離開。很想這出戲,就這樣一直一直演下去。他似乎覺察到我的出神,蹙了蹙眉,我這才反應過來,好在多年的訓練沒有白費,我沒有費什么力氣就接上了唱詞。

  我知道我已經漸漸入戲,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身為一個男人,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偏偏是個男人,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們不過是短暫的,扮演虞姬和霸王罷了。他演過以后,立刻就忘了,我卻一直記得。

  我時常想,我和他,終究是不同的。

  他冷漠而傲然,我卻隨波逐流,得過且過。

  他從未被人染指過,而我卻陪過那么多男人。

  是啊,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這樣的我,又有什么資格,遐想翩翩?

  更何況,他若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定會恨我吧。誰樂意被一個男人愛上,這是多么令人無法言說的事情?可是我無法自拔,也無法忘記。我一見著他在我面前走過,一同他演戲,心一日痛過一日。

  明明近在咫尺,卻始終無法靠近。

  再同他對戲時,始終無法演出那種感覺。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唯恐在那眼眸中,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他也是同道中人,自然看出我的無所適從,姣好的眉毛擰成了一團,卻是什么也沒有說。

  心中充滿了絕望。

  最后連西晨風也看出了什么,不時問我,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為何我總是心不在焉?眼角余光,瞥見修竹,一身玉色衣裳,正坐在窗前抿茶。我的眼睛漸漸濕潤了,低著頭,毫不經意的笑,“最近看中了一戶人家的女兒,夜不能寐,日不能食,怎么?”

  西晨風似乎吃了一驚,愣了一愣,飛快的脧了一眼修竹,才笑了笑:“是么?也不知是哪戶人家的女兒?”那笑容,分明有些勉強。而窗邊的修竹,身子微微一僵,不過是一瞬間,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我隨口縐了一戶人家,頭也不回的下樓去,只隱隱聽見,背后有一道嘆息聲,低不可聞。

  我和修竹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離。

  在一個戲臺上唱戲,已經五年,每天都在戲曲你死去活來,私下里卻仍舊沒有什么往來。這算得上是人世間的奇事了。不管怎么做,對于他而言,我也就是戲臺上的伙伴,僅此而已。只是念及此,心口有一處,似細線滑過,酸疼酸疼。

  接下來幾日,我仍舊是漫不經心,頻頻忘記唱詞。

  他終于開口責備我。

  事實上他說的什么,我一句話也聽不見,只見到他眉目間,都是淡漠。

  哪怕是惱怒也好,這樣都會讓我覺得,我在他心里,還是有那么一星半點的地位。可是偏偏,是冷漠,完完全全的冷漠。讓我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一個陌生人。我抬起頭看他,眉目似畫,映染了我的眼睛,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你不過是仗著我愛你!”埋藏了這么久,終于脫口而出。

  而我知道,隨著這句話的出口,一切都完了。

  暴雨如柱,水聲隆隆,一道閃電扯過天際,我見到他白皙的面容,愈發顯得蒼白。大風吹打窗欞,紙糊的窗戶,經受不住,一聲聲咯吱咯吱作響,四面都是茫茫的水汽。無數的水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至。

  一片死寂,而他終于開口:“你為何不早說?”

  我愣住。

  他凝望著我,再次追問:“你為何不早說?”

  我的淚,簌簌的落下來。小時候被師傅責罰,都從不落淚。到如今,為了他區區幾個字,潸然淚下。

  潸然淚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