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拂樓,在青央城不算最闊氣,卻也算排的上號的酒樓了。顧名思義,雞鳴唱拂曉,杯酒敬清朝。比鄰皆為榻,誰立最為驕。在不宵禁的青央城,酒樓之間的比拼,往往皆在后半夜。
入夜時分,曉拂樓三層的一座雅間,已是燈火通明,一群奇奇怪怪的少年圍桌而坐,熱熱鬧鬧,相談甚歡。為何說是奇怪,皆因此桌人的裝扮,那是一個分門別類。有人錦衣華服,衣冠博帶,有人粗衣麻褲,坦胸露腹。
“先生,這都是我郁靈的兄弟,我可是狠話早就撂下了,您今天在席上,怎么都得給我撐點面子出來。來,大家再敬先生一杯。”郁靈起身舉杯一欽而盡,再做了一個倒扣空杯的動作,引來同伴一陣喝彩。可到底是個女兒身,幾杯佳釀下肚,已是小臉泛后,漸有微醺之態。
夏清風微微露出笑意,這郁靈那點捉弄心思,又怎會不知,只是對他來說,酒星傍身,有得喝便行,只要沒有他認為的那種惡意,自然是來者不拒,于是又輕輕舉杯,抬手飲盡。
身懷奇藝,萬事無懼。
夏清風如今早已是十二境大圓滿,只是一步之遙,便能邁入宗師境界,且體內鎮魂碑三次洗練,早已今非昔比,又有七星連線,別說是普通高手,便是發起狠來殺個宗師,也不是難事。
“豪氣!”旁邊一名藍杉公子,體態圓滑,甚是肥胖,雖面上無須,笑起來卻有橫肉抖動,看上去尤顯老成,可他偏偏稱呼郁靈為大姐,只見他也起身舉杯道:“在下郭俊,既然夏先生是咱們頭的先生,那自然便是咱的先生,在下敬先生一杯。”
夏清風本也比他們大不了多少,也無一副酸儒的嘴臉,起身說道:“幸會,在下夏朗月。”便又是斟上滿滿的一杯酒,一口喝下。
郁靈一雙眼睛始終是盯著夏清風的一舉一動,見夏清風連著幾杯下肚,卻無半點異色,不由得驚疑起來,奇了怪哉,這可是上好的春堂花釀,平常人幾杯喝下去,別說是面色如常,能順利說話都難。她這次請來喝酒的人,可個個都是精挑細選。
郁靈又暗暗低頭瞄了幾眼桌下,暗道是不是此人耍詐,酒桌之上,向來花樣百出,使詐之人掩人耳目,將酒偷偷倒掉,那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這先生久坐半日,除了次次起身舉杯,卻無半點使詐的痕跡,莫非是真的酒量過人不成?
郁靈又斜眼瞟了瞟一個身穿灰布衣,頭發蓬松的壯漢,那壯漢皮膚黝黑,見郁靈向他望來,心領神會,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皎潔的白牙,他起身舉杯道:“在下白眠,白天的白,大被而眠的眠。先生酒量驚人,怕是一杯一杯喝,根本不盡興,不如鄙人陪先生痛飲三杯,大伙說怎么樣啊?”
“好!”“豪氣!”眾人紛紛喝彩,特別是郁靈眼里微光似放,心中得意道:小白真是好樣的,不怕你今天不出糗!
這小白乃青央城漁符幫的一個小頭目,這漁符幫在青央城地界那是大有名氣,雖比上幾大勢力,卻是平常人萬萬不敢得罪的存在,這白眠年紀不大,雖初通武功,卻是有股蠻力,為人又豪放不羈,最講義氣,因此上得幫主喜愛,下得幫眾信服。
夏清風卻是眉頭輕皺,這白眠本是最早便敬過夏清風幾杯,如今再次一連相邀三杯連飲,拼酒的意味便是趨于桌面上了,夏清風自然是不懼酒力,也并不反感這群少年,只是一味的拼酒,便會顯得有些突兀,酒量太過離譜,也會惹上旁人的側目,本是來打打秋風過過嘴飲,若反被人盯上,豈不是得不償失?
夏清風剛要開口推辭,卻從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人未至話先到,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郁靈,你給老娘滾出來!”
桌內眾人齊齊起身轉頭,向門口看去,郁靈卻是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更是頭也不回開口罵道:“方圓,你還敢來,看我不撕爛的破嘴!”
只見一個紅衣嬌俏女子,踩著一雙小皮靴,手提一把金絲龍紋佩劍,已是走進了雅間,她走進幾步后駐立不前,雙臂環抱于胸,劍柄上的明黃劍絮,輕輕的在臉旁輕晃。
而她的身后站著一群華服少年,皆是神情倨傲,又以前者馬首是瞻。
二女是怒目而對,顯然是早結下了仇怨。此時不大雅間,已經是站滿了人,唯有夏清風一人就坐于席,他對門倚窗,看到如此情形顯得頗為無奈,西羅女子,皆是如此彪悍不成?
夏清風打定主意,死也不參合其中。
時進五月,陰雨綿綿,卻是難掩悶熱,剛好窗外一陣夜風拂來,涼意陣陣,吹得夏清風是心神大美,他倚窗望月,清幽天幕中一輪皎月斜掛,照得低矮屋瓦上一層霜色,人在西羅,卻是家鄉的月色,世事無情,唯有這輪明月天涯相隨,夏清風情不自禁,舉杯邀月對飲嗎,他想起了師父,想起了惡人谷的兄弟,更想起了那位與他出生入死的韓姑娘。
剎時之間,一支酒杯直向夏清風面門砸來,似乎是沒有什么準頭,又似乎是夏清風動了一下,酒杯居然沒有砸中,境筆直的躍出窗外。
“方圓,你做什么!”郁靈一拍桌子,滿桌菜肴晃蕩不止。
“這就是你認的那什么先生,你都要挨揍了,還在那賞月飲酒,看似風雅,其實不過是個怕惹事的慫包,嘖嘖嘖,郁小賤人,你也就這么低的品味,逮到一小白臉就上,我還真佩服你這副好牙口。”方圓斜眼瞧了瞧夏清風,又一臉鄙夷的看著郁靈。
二人皆是火爆脾氣,又皆在富貴之家,又皆是在家最小最受寵,二人年齡相仿,卻是打小便八字不合,一見面就要打,且各有一幫人馬,一套班底。
此次是方圓故意來尋她晦氣,只因是為她的兄長鳴不平。方圓的哥哥方軒,為人忠厚純良,更是聰慧過人,小小年紀,便是得到整個定遠府的肯定,早早就定為方家的繼承人。
一個鐵定的世襲小侯爺,自然是逍遙于世,享盡恩華,可他卻便便是個癡情種子,自從幾年前見了郁家長女郁若,便是魂牽夢繞,驚為天人。
方軒也曾幾次向父親乞求過這門親事,父親方蕭起初還嚴詞訓誡,婚約大事,豈能兒戲?后來見方軒幾年來癡心不改,又深知這兒子的倔脾氣,雖說這郁家門戶是小了點,但這郁家家主好歹也是個翰林,身份清貴,也不算是太辱了家門,便是點頭答應了這么親事。
可是方蕭還沒來得及去提親,卻聽聞郁若將嫁給施家長子的消息,滿城那是傳得沸沸揚揚,方軒起初不信,渾渾噩噩的趕回家,從父親那親口證實之后,便是一口鮮血涌出,一病不起。
妹妹方圓自幼便與大哥親近,見大哥整日魂不守舍,癡癡戀戀,期期艾艾,俊朗英挺的七尺男兒,才幾天不到,變已是形銷骨立,傷心之余,更是遷怒郁家,恰好聽聞郁靈在這曉拂樓設宴,便是立馬召集人馬,殺將了過來。
郁靈聽聞這死對頭竟然嘲諷自己先生,更是挖苦自己與先生有茍且之情,自是怒不可歇,我的先生,我能捉弄,別人卻是說不得半句,更何況辱我名節?
郁靈二話不說,抄起一副青瓷碗,便向方圓砸去,嘴中罵道:“賤人!”
方圓自是早有防備,她刻意嘲諷,還不是要激怒郁靈,好逼郁靈先出手。見雙方老大出手,身后之人自然一擁而上,頓時整個雅間那是碗碟紛飛,桌椅倒懸。
二女皆有一些武功,卻是在這小小雅間如何能施展的開,幾下之后,便是扭打作一團,場面混亂不堪。
夏清風輕輕扶額,一時居然哭笑不得,不由得看向門外,如此大的動靜,卻是沒有半個來當和事老的店掌柜或者是伙計,儼然是早已習慣。
與此同時,施家府邸,卻是迎來了一位貴客,一位身穿白色錦袍的老者,穿過檐牙回廊,已是來到了施家的廳堂,堂內燈火如晝,四周墻壁,點起了八盞長明燈,燈火隨著春風輕輕搖曳,火勢越燒越旺。
大廳中,已經擺好席宴,一干侍女,低眉垂目,分立道邊,見得貴客入門,紛紛扶腰作禮,廳中樂師弄起絲竹,樂聲歡快喜樂,正是一曲西羅名曲《迎客悅》。
賓客相繼落座,施家家主施明起身弓腰作揖道:“施明,拜見苗老。”施明一垂到底,整個身軀更像是合腰對折,極為莊重。
那老者須發花白,卻是面色紅潤,他摸了一下短須,爽朗笑道:“不必拘束,坐下說話。”
施明在自家廳堂行此大禮,本該是極不合規矩,這本是只有拜見皇室,或是拜見宗祠里的祖宗,才會行如此大禮,而他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么做了,更為難得的是,施家眾人竟然無人驚訝,好像施明這一禮大拜下去,那極為貼切,甚至是安坐席上的老者受了這禮,人人皆與有榮焉。
施明回坐便對著老者笑道:“苗老,您能來鄙府小住幾日,此乃我等天大的福分,小院已經收拾妥當,您到時若是有什么吩咐,盡管給我等提。”
那姓苗老者名叫苗金鳳,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宗師境高手,他呵呵笑道:“老朽山野村夫,不在乎這些,不知我要你們做的事,如今進展如何了?”
施明收起笑意,起身回道:“石牛山與錢家,向來以我們施家馬首是瞻,慶云山與郁家,用不了多久,必然會倒向我們,只有定遠府方家,向來眼高于頂,還有那個狗腿子郭家,也是滑不留手,至今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苗金鳳收斂了幾分笑意,出聲道:“施家主好手段,才幾月功夫,便是有如此斬獲。”
“哪里哪里,為苗老做事,豈敢不盡心,只是那郁家,有一個…有一個小小的條件。”施明遲鈍了一下,還是說完道。
“哦?說來聽聽?”苗金鳳看了眼為他斟酒的侍女,回頭問道。
只是小小的一個眼神,卻是被施明記在了心頭。
施明再次起身道:“那郁有個次子,大小武脈受阻,不得習武,郁家此次提出的條件,便是幫他兒子打通武脈經絡,只怕,只怕還得苗老出手。”
苗金鳳把酒杯重重往案幾上一放道:“哼,你莫不是把老夫之事,泄露于他?”
施明連連擺手道:“苗老息怒,未得苗老允許,吾等豈敢自作主張,實在是對郁家了解甚深,而那郁左又過于頑固,才暫時攬下了此事,苗老若是不愿……”
“算了。”苗金鳳擺了擺手說道:“那要看看那郁家今后的表現了。”
施明聽完這話,才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氣,不禁發現后背皆已濕透,宗師強者,何等威勢,便是如此。
“來人啊,上曲!”
施明說罷,將手一拍,只聽絲竹聲又起,兩行彩衣舞姬魚貫而入,一名身披藍紗的俏麗女子手持紅牙木板,由石階踱上廳堂,擊板而歌:“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云渺渺,水茫茫……”歌聲清圓如玉,聞者只覺心脾間滲入一絲暖意,極是舒服。那十二名舞姬隨著歌聲,舉袖迎風,,姿色撩人,奪人心魄。
苗金鳳起初只是隨意欣賞,只是看了幾眼藍紗女子之后,便是再沒動過筷子,指著更是輕輕敲擊著幾案,與藍沙女子之舞極為韻合。
施明暗暗觀察著一切,對下首的施平與施安二位胞弟交換了一個眼色又迅速的分開,施明暗暗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原來此藍紗女子本是施明的小妾,名叫玉珠,聽說是富海國貴族之后,富海國亡國之后,流落到西羅國,這本是他的胞弟施平最先所遇,初見時如獲至寶,更是將此女視為禁臠,卻無意間被弟弟施安所見,施安也同樣看上了此女,二人同胞兄弟,多年沒紅過眼,卻為此女是大打出手,施明知道后,訓斥了二人,也將此女帶走。
玉珠本以為才出虎穴,又進狼窩,自是好生悲苦,已有了輕身之念,不料這施明卻是對她禮遇有加,一改往日之孟浪,兩年多來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從不勉強于她做任何事。
可越是如此,一來二去之下,玉珠卻對施明生出了情愫,甚至是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