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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劉春來,滾出來受死

  昏暗、低矮的土墻屋,約七八平米。

  油漆斑駁的八仙桌。

  桌中央,裝著下飯剁辣椒的水果罐頭玻璃瓶上,點著一盞空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燈。

  燈芯很短。

  比黃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火苗上,一道黑煙筆直往上。

  八仙桌四周,各有一根長條板凳。

  “爹,我不復讀了。鬼門關走一遭,也算好事。我是男人,應該承擔起責任。老四嫁個二婚,還給個10歲的娃當后媽,這讓人戳脊梁骨。”

  微弱燈光下,背對著門坐著的劉春來把手中用來扇凉趕蚊子、竹篾編的蒲扇放到桌上,一臉堅定地看著坐在對面,一道從額頭斜到耳邊巨大疤痕、滿臉褶子的劉福旺。

  蒲扇帶起的風,讓微弱的燈光好一陣搖曳。

  劉福旺沒吭聲。

  一手舉著一尺長的筒煙竿,不停吧唧著。

  煙斗內的葉子煙,劉福旺每吧唧一口,火光就明亮地閃一下,從他口里噴出一團煙霧,消失在黑暗中。

  “考大學,當國家干部,才有更好前途,考不出去,你知道后果……”

  一直到煙鍋子里煙燃完,劉福旺把筒煙竿反過來,煙鍋子在八仙桌邊緣磕了嗑,才沉聲開口,依然沒看劉春來。

  同時,又開始借著油燈微弱的光亮,把擺在桌上的油紙煙袋攤開,繼續裹葉子煙。

  “爹,我不是這塊料。今年預選都沒過呢。”

  劉春來看著老爺子放在桌子上那一尺長的筒煙竿,嘆了口氣。

  他怕老頭用煙竿打他。

  家中經濟太差,劉春來不敢再選擇復習,再戰來年高考。

  賊老天,讓他一個好不容易熬出頭的創業者,光溜溜地回了遍地機會的八十年代。

  還沒等劉春來邁出走向世界首富的一步,現實就給了他沉重一擊——一個從77年恢復高考后,連考六年,專科線都沒上過的新身份,這一次,連預考都沒過,而且為了讓他繼續復讀,老娘準備把他的四妹嫁給一個打死了媳婦兒、帶著一個兒子的三十多歲瘸子。

  這個劉春來,無恥程度已經驚天地,泣鬼神。

  六年高考,劉春來肯定想當國家干部,為社會主義現代化事業添磚加瓦,可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鏖戰六年高考,真實情況僅為不回家種地!

  前一陣,第六次高考預考成績出來,劉春來這次甚至無法參加今年高考。

  定親五年的王家村村長王青山家直接退親。

  成為村子里第348號光棍的劉春來自然覺得沒臉,跳了村口的河臨塘。

  于是,42歲的劉春來成了24歲的劉春來。

  劉福旺老兩口生娃四個。

  劉春來是老大,二妹劉夏青跟三妹劉秋菊都已嫁人,老四劉雪明年高考。

  現在的劉雪,卻因為不成器的大哥,面臨輟學嫁人,別人還在上課,她則被叫回家準備家人……

  這里,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村——葫蘆村。

  有名,有很多原因。

  八大王入川時期就盤踞,直到長征時候投了紅軍,一直抗糧抗稅卻保境安民的磨盤寨土匪;清末村里有人率先參加保路運動;軍閥混戰時期村里不少壯丁主動賣身軍閥、獲得安家費后再逃跑,然后征兵又去得安家費;川軍抗日村里不成年的孩子都上了戰場……

  都是葫蘆村聲震百里的原因。

  最出名的原因,卻是讓縣鄉各級政府領導都頭大的問題——窮、光棍多!

  大會小會,各級領導點名,如何不出名?

  當年殺過鬼子,打過老蔣,朝鮮戰場上跟美帝拼過刺刀的劉福旺,謝絕政府挽留,默默回了農村老家,投身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事業中。

  從那時候起,劉福旺就支書村長一肩挑。

  作為村里第一人,劉福旺對兒子也成了光棍如何不鬧心?

  閨女不愁嫁,可兒子娶不上媳婦兒,他這村支書兼村長,以后還怎么領導社員工作?

  妻子楊愛群見丈夫劉福旺日日夜里唉聲嘆氣,加上自己也怕兒子一輩子光棍,斷了老劉家香火,腦袋一熱,心一橫,居然同意把劉雪嫁給隔壁望山公社糧站站長郭元林家死了媳婦兒幾年瘸腿兒子郭旺。

  原因無他,郭家愿出400塊彩禮,隨時可安排劉春來到糧站先當臨時工,慢慢轉正……

  劉春來如何能坦然接受?

  花季少女放棄大學夢,嫁給一個35歲、打死老婆的瘸子,給一個10歲的孩子當后媽,換來的彩禮讓他去復讀?

  如果不是自己也是當事人,劉春來會覺得,這是網絡上為了吸引流量的段子。

  然而,這里不是網絡時代,是八十年代初期。

  改革開放的初期!

  摸著石頭過河的初期。

  “爹,你之前不就希望我回來跟你干,帶領咱們村脫貧嗎?我也是黨員!要起帶頭作用的。”

  劉春來見老爹裹好了葉子煙,估摸著老頭子動手的可能性,小心開口。

  “啪~”

  額頭有點癢,打了一巴掌,劉春來攤開手,放到油燈下,一只蚊子開腸破肚的尸體躺在了他的血泊中。

  “脫貧?不讀大學你能如何帶他們脫貧?老子56年回來,到現在,27年都沒能讓村里脫貧,反而越來越窮,你一個書都讀不好的瓜娃子,比老子還厲害?”

  劉福旺怒眼圓睜,呼吸有些急促。

  手中煙竿不停敲著八仙桌邊沿。

  這是準備武力鎮壓的先兆。

  “爹,國家改革開放了!咱的思想,也得改革,也得開放,地里刨食只能越來越窮!”

  劉春來嘴角抽搐了一下,盯著那煙竿,語速很快。

  他不敢說自己至少比劉福旺書讀得多,高中都讀了7年。

  現在加上他劉春來,整個大隊348個光棍,而且還不算22歲以下沒對象的。

  整個大隊,6個村民小組,全村共2237人,光棍348……

  幸福公社四大隊,是方圓百里內最窮,光棍最多的村。

  縣里每次開會,公社領導們抬不起頭;公社每次開會,劉福旺這個四大隊的帶頭人同樣抬不起頭。

  不是劉福旺不努力,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時,開荒造田、山頂修水渠、搞小煉鋼作坊等各種工程,劉福旺帶著全大隊折騰了幾十年,村里卻越來越窮。

  大隊沒任何礦產資源,田土少,人多。

  農業學大寨時,劉福旺帶著全大隊男女老少在石頭上造田,全村新增四百多畝土地。

  結果,人口在那之后,從1457人激增到現在的2237人……

  劉福旺帶著鄉親們無論怎么干,都填不飽兩千多人的肚皮。

  現在,包產到戶了。

  別的村,糧食產量激增,交夠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自己的不僅能讓所有人填飽肚皮,還能在過年過節扯幾尺布給家里老人孩子添置新衣,一月總能割上二斤肉解饞。

  四大隊也分田到戶了。

  人多,地少,大多數還都是山上沒水源,莊稼靠天的土腳薄弱旱地。

  每年交公糧,村里所有糧食產量都不夠交國家的,更不要說鄉一級的統籌跟村一級的提留。

  包產到戶后,整個村子更窮。

  依然處于吃糧靠返銷,用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的日子。

  無論是公社的領導,還是縣里領導,都不愿意提起幸福公社四大隊。

  “瞎球扯,農民不從地里刨食,難道還像城里那樣坐在辦公室上下班?”劉福旺冷哼一聲,眉頭一挑,“縣里的廠,都不從村里招人,咱欠賬太多……”

  “爹,改革開放了,國家一直強調搞活農村經濟,這是大政策。年初,省里大會小會不都說要加快農村商業體制改革,全面搞活農村商品流通,大力支持各種專業戶跟家庭‘幾小’產業?不管大寨,還是小崗村,不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折騰?只要努力,咱也能成大寨跟小崗村那樣的,讓全國都來學習,到時候你這支書出場,縣長都要老遠打招呼……”

  劉春來來了這時代好一陣,融合的記憶卻讓他對眼前這年過半百的老人的很了解。

  八十年代,遍地黃金。

  成不了華西村那樣的,億元級別的村有困難么?

  當然,村子發展問題,那是后面的事兒。

  現在必須解決眼前的麻煩,不能讓還剩下的一個妹妹被坑了。

  好好的女孩子,讀書考大學,當國家干部才是王道。

  嫁啥人,給人當啥后媽?

  劉春來再無恥,也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在眼皮下發生。

  旁邊的灶屋。

  茅草做頂,四周用不高的竹篾編成的墻同樣不高。

  墻縫中,透露出微弱的燈光。

  更多的,則是濃密嗆人的煙霧。

  “咳咳咳……”

  屋里,不斷傳出咳嗽聲。

  煙霧繚繞的房內。

  一盞同樣用空墨水瓶制成的油燈,掛在被煙熏得黢黑的煙囪上。

  隨著鍋蓋揭開,灶上大鐵鍋里翻滾的開水升騰起的熱氣,讓弱小的火苗不斷搖曳,隨時都要熄滅。

  “死丫頭,盡拿褐色的干啥?外殼怎么染紅?在家都這樣,以后到了婆家,還由著性子,那日子能好過?”

  楊愛群看著黑乎乎灶臺上木制半升里褐色外殼的雞蛋,氣不打一處來。

  看到坐在灶門口、不時用手中火鉗胡亂撥弄灶塘里濕潤柴草,發呆的四閨女劉雪就是火大。

  穿著一件肩膀跟手肘處都打著各色補丁、洗得掉了色花格子襯衣、扎著兩根麻花辮的劉雪,坐在灶門口默默想自己的心事,也不理會楊愛群。

  灶孔里慢慢燃起來了火光,火光照出了劉雪呆滯的眼神。

  濕潤的茅草終于燒得旺了起來,可很快就熄滅,留下泛著紅的黑灰,如同劉雪此時的心情。

  “哼唧~哼唧~”

  灶屋側面,一道篾條編成的門后面,傳來了豬拱圈板的聲音,提醒著主人,它們還餓著呢。

  “發啥呆?趕緊去拿白殼雞蛋,你說養你們干啥,一天豬也不曉得喂!”

  聽到豬叫,楊愛群更氣,轉過身,就拿著放在豬圈門口用竹子一頭劃開、一搖晃就響的響告棒往豬圈而去。

  “嘩~啪……”

  “發瘟的,整天喂不飽,就曉得叫……”

  “嗷~”

  很快,響告棒打豬的聲音、楊愛群的罵聲、豬的嚎叫聲就交織在一起。

  “發瘟正好,還能吃口肉。我天天打豬草,到頭啥好處都沒得,倒便宜劉春來那個狗曰的……”劉雪眼神中有了神采,仿佛豬真的要發瘟一樣。“媽,你說破天都莫用,我要考大學,要嫁人,喊劉春來嫁。”

  這頓時讓楊愛群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差,這一晚上,四丫頭讓她火大無比,就怕明天婆家人來了,這丫頭搞事。

  現在聽了,直接從豬圈門口沖出來。

  “豬發瘟了有個豬P眼兒給你吃!考啥大學?考上也是便宜了別人家……”楊愛群罵了好一陣。

  劉雪也不吭聲。

  罵了一陣心情好轉不少的楊愛群看著一臉譏諷盯著自己的劉雪,沒來由心中一陣發慌,趕緊軟了下來,語重心長地說:“雪啊,你哥今年24了,這要是成不了一個家,咱老劉家香火就斷了……”

  “劉春來那狗曰的不是我哥!他不配!當人他都不配!楊愛群,你今天說破天都沒用!如果非要我嫁瘸子、給一個10的娃當后媽?行,抬著我尸體去!”

  說完,劉雪把手頭火鉗往灰槽里一丟,火也不燒了。

  “雪啊,你哥24了,剛落榜,又遭王家退親,好不容易撿回條命,小時候,你哥天天背著你,這些你都忘了……郭家孩子人雖然差點,年齡大些,又是二婚……可他們那邊不用挨餓,再說了他家愿給400塊彩禮,還給你安排工作,哪怕你哥不復習,這錢也能開門親……”

  “呵,楊愛群,你為400彩禮賣閨女?你兒子是你生的,我是狗下的?你說賣就賣?我給你說,休想!今晚上,要么我死,要么劉春來死!我死之前,先殺了劉春來!”

  劉雪哄著眼睛咆哮著躥起來,躥到案板邊上,抓著菜刀把,提起明晃晃的菜刀就往外沖去。

  楊愛群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看到劉雪拿刀,雙腿一軟,怕閨女真砍了兒子,強撐著追了出去。

  “嗷嗚……”

  劉雪一手養大的老黃狗看到主人出來,竄上來想撒嬌,被提著菜刀的劉雪一腳踹了好幾米遠。

  只能一臉委屈地在黑暗中慘嚎。

  “劉春來,滾出來,你讓我沒法活,你也別活著害人了……”

  提著菜刀的劉雪,一腳踹開了堂屋那用篾條編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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