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來看了他一眼，也是嘆了一口氣。
曾經有過父親的他，比誰都清楚劉福旺的火從什么地方來。
任何一個家庭，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真正長大的時候，必須在家里擊敗權威的父親或是母親，否則，這孩子永遠都無法真正的長大，擁有自己的主見。
特別是大家庭里面，要不然，父親雖然有不少人生閱歷跟經驗，同樣也會因為這些經驗對子女做出限制。
不是父母錯了。
而是父母看待世界的觀點跟年輕人不同。
這也就是所謂的代溝。
“你莫說話，聽春來說。春來，今天媽被王素珍打了，你爹為了他大隊長的面子，肯定啥話都不會說，你得給媽做主！”楊愛群現在膽子也大了起來。
當媽的，兒子懂事了，長大了，那就有底氣了。
“媽，這事兒咱先不急。”劉春來沒有直接說如何處理這事兒，他根本就處理不了。
他的處理意見，老娘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還好，都是一些皮外傷。
“首先呢，我要對三個妹妹道歉。”劉春來站了起來。
三個妹妹跟劉福旺都愣了，包括徐勇軍。
這是劉春來？
打死都不會認錯的災舅子居然會道歉？
就連躲在房里偷聽的賀黎霜，也好奇地伸出了腦袋。
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劉春來啊。
“春來，你道啥歉？”楊愛群急啊。
賀黎霜在家里聽著呢。
要是這樣，以后劉春來跟賀黎霜真的成了，那還能有家庭地位？
“媽，你先不要說話，等我把這話說完。”劉春來嘆了口氣，老娘也有很大責任啊。
子不說父錯。
當然，不是說父母錯了就不能說，而是不能直接說。
更不能當著人說。
“這一次，老四差點一輩子毀了；老三呢，這將近兩年，受苦了。包括夏青，雖然看來現在咱這二妹夫是個耙耳朵，哥也得道歉。妹妹們，對不起！要不是哥之前不落叫（懂事），你們也不會受這些苦。”
說完之后，劉春來從劉夏青開始，依次對三個妹妹深深地鞠了一躬。
楊愛群不說話了，眼角已經濕潤，如果不是這短命兒子，哪里能這樣啊！
劉福旺也不吭聲了。
心理難受。
要不是因為窮，他不當這個大隊長，怎么會到這般田地？
每次他不想當了，可一看到箱子底下的那一堆軍功章，想著當年一起出去尋找紅軍的劉家兄弟跟晚輩，再想到當初那些在他面前倒在各個戰場的戰友……
曾經，只要他帶隊的山頭，就沒有拿不下的。
可這窮……
無數次，他夢里，倒下的戰友以及那些曾經為他當下子彈的戰友問他，“福旺啊，新中國咋樣了？大家都能吃飽了嗎？國家強大了嗎？你們那里的人還當土匪嗎？你們……”
劉福旺只能無聲地哭。
因為，窮。
他劉福旺改變不了。
根本就沒法改變。
農業學了大寨，可沒錢買大型抽水機跟鋼管，溝渠已經挖好，溝里的水沒法提到山上去。
工業學了大慶，可隊里那幾個廠……
所有人，都拼命地干，石頭上造田，月亮壩里耕田……
可依然沒有辦法填飽整個大隊所有人的肚子。
然后，這就成了劉福旺生命的全部。
最終，為了不讓那堆軍功章蒙羞，為了在自己死的那一天能體面地把那堆軍功章掛到自己的胸口，他選擇了為大隊脫貧而努力。
家里，他沒管過。
甚至，地里的莊稼也沒碰過。
“哥，你不要這樣。當初媽也問了，是我自己愿意的……”劉秋菊哭著來扶劉春來。
劉雪卻攔著了她，“三姐，站直了，好好受著！如果從一開始，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學，就回來，老老實實地種莊稼，也不至于把整個家搞得這個樣子！”
劉雪的語氣很嚴厲。
“死女娃子，你也不怕受了折壽！”楊愛群聽到這話頓時不爽了，“要不是你哥，這親能退？”
“要不是他，會有這樣的事情？”劉雪絲毫不給老娘面子。“媽，真不是我說你，如果劉春來這次不跳河，我們家會是什么樣子？劉春來是你生的，我們就不是？知道老三為什么被打得這么慘不敢離婚嗎？因為她怕家里拿不出那200塊錢退給鄭家！就是今天上午，劉春來說讓她離婚，她還在說，離婚要二十塊錢……”
劉雪一邊說，一邊哭。
就連楊愛群，看著三閨女，也是哭了起來。
“這都是我遭的孽啊，老天爺啊，你把我收了吧……”
一邊哭著喊，一邊就伸著腦袋往那皂角樹沖去。
“媽……”
還好，徐勇軍離得進，摟住了她。
“老四，能不能少說幾句？”劉春來知道，所有人心中都有怨氣。
可老四不該在這時候當著說。
但凡是沒有辦法，也不至于到這種程度。
如果老娘真的像別人家那種純粹的重男輕女，三個妹妹，沒有一個能讀成高中。
同樣，在她們高中畢業，可以去參軍改變人生，就因為西南邊境打仗了，從小就逃荒，加上聽多了劉福旺喝多酒就說戰場上的慘狀，一想到女兵在戰場上沒死被抓的慘，她拍死了劉福旺想把家里孩子送到部隊的想法。
部隊能吃飽飯。
但是部隊卻也必須用自己的命來保家衛國。
楊愛群只是一個沒有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
從記事開始，就在跟著父母逃荒。
爺爺被鬼子剖了肚子，老娘跟哥哥被鬼子的飛機炸死，就連他爹，也被炸殘廢，最終逃到了葫蘆村……
她不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去面對戰爭！
因為，她是一個母親。
她不想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
可惜，劉雪太年輕，懂不了。
劉春來之所以道歉，就是為了讓她們把這些年的不滿發泄出來，可沒想到老娘心中的憋屈更大……
劉雪懵了。
她覺得自己只是發泄了心中的不滿，并沒有指責老娘，還沒說后面劉春來改了，以后家里有盼頭老娘就尋死覓活的。
劉秋菊急得直哭，她不知道怎么辦。
挨了快兩年打，一次比一次嚴重，不委屈么？
可她知道，哥哥不會不管她的，這不是就把她接回來了么？
心思最復雜的就是劉夏青。
她其實是明白老娘心思的。如果80年，她不嫁人，老娘攔住了老爹沒讓劉春來去當兵，她就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