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跟那蘋果臉小姑娘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半日,兩人都沒想到會在這深山中遇上陌生人,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明鸞先醒過神來,眨了眨眼:“你……你是哪兒來的啊?”記得象牙山周邊并沒有瑤民居住啊。
那小姑娘卻露出警惕的神色,退后兩步,沒有吭聲,雙眼直盯著明鸞身后。
明鸞一回頭,發現是崔柏泉跟了上來,只見他一臉嚴肅,同樣警惕地盯著那瑤族小姑娘,伸手拉明鸞:“別過去!離她遠些!”
明鸞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沒事,她不象是壞人,興許只是路過,誤打誤撞上山來的。”
崔柏泉眼中露出不贊成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她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你小心些,天知道他們會不會傷害你?”明鸞朝他眨眨眼:“放心,我會看著辦的。”示意他不要插手,又回過身面對那小姑娘,往前走了一步,露出無害的好奇神色:“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你瞧,我只不過是個比你還要小的小孩而已。我只是奇怪,這山腳下沒有瑤民,你是哪兒來的呢?是城里過來的嗎?”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吭聲,只是看到崔柏泉沒有拿出別在腰后的柴刀,除了盯著自己外也沒有其他動作,警惕的神色便和緩了幾分。
明鸞繼續問:“你是不是聽不懂我的話?你懂說漢人的話不?”
小姑娘總算開口了:“我能聽懂。”發音有些奇怪,但吐字還算清晰。
能溝通就好。明鸞笑了:“你能聽懂漢人的話,那可真了不起。你幾歲了?我今年十歲,叫章明鸞,文章的章,明白的明,鸞鳳的鸞,就是能把文章寫得明白的小鳥的意思。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又微微紅了紅,大概是覺得自己居然對個十歲的小女孩如此提防,實在丟臉,便有些靦腆地答道:“我叫盤月月,就是月亮的意思。我今年十三歲了,比你大。”
“那你就是姐姐了?”明鸞笑道。“那我叫你什么好呢?月月姐?”上天保佑,幸好是月月而不是小月月。不然叫她情何以堪?
盤月月有些不好意思,眉眼彎了彎:“叫我月月吧。你……你怎么在山上?”
明鸞答道:“我們家就住在山腳下,常常上山來玩的。昨天下了大雨,我就上來找找看,有沒有好吃的蘑菇。”她給盤月月看了看籃子里的果子,又指了指前頭的草菇。
盤月月只看了果子一眼就說:“這個不好吃的,很酸,等下個月再摘,就甜了。”
明鸞點頭:“是啊。我也覺得可能是摘得太早了,這不才到七月中嘛……”她看了看盤月月的背包:“你的包繡得真好看,是你自己做的?”
盤月月搖搖頭,低頭摸摸包上的繡花:“包是我阿姐做的,我阿媽挑的花。”
明鸞又走近了兩步,看得清楚些了。有些艷羨地道:“這花很好看呀,瞧著象是十字繡。”接著又解釋:“就是用十字打叉叉的形式繡的花,你這個顏色很鮮艷呢,花型也好看。”
盤月月聽得半懂不懂,還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挑花。”
原來瑤族的挑花跟十字繡差不多嗎?明鸞拋開這個問題,再繼續道:“我曾經在城里趕集的時候見過你們瑤民賣的繡品,就象這個挑花一樣。但是人家賣的都不如你這個好看。”
盤月月有些自豪地仰起頭:“我阿媽的挑花最好,全部落的人沒一個比得上!”
原來真是瑤民!而且還是整個部落聚居,不是零散的。
明鸞心里有了結論,便指向那片草菇:“你也要采這個?我們分了吧?你打算怎么做?”
盤月月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這個好吃的,可以做菜。”兩人便隔著七八尺遠,對面蹲下,開始動手采那些草菇。明鸞留意到盤月月的腰間插著把小刀,不由暗暗松了口氣,還好剛才沒有粗心地跟人起沖突。
崔柏泉在離她們不到兩丈的地方吞了吞口水,他剛才真是叫明鸞嚇了一跳,眼見著情勢和緩下來,他也不由得開始疑惑:山上怎會有瑤民?難道是看守另外幾個方向的軍戶沒注意,把人放上來了嗎?
明鸞一邊采菇,還一邊跟那盤月月搭話,告訴她草菇可以吃,但有些蘑菇是不能吃的,特別是看起來非常鮮艷漂亮的那種。盤月月的表情更加放松了,還笑著點頭說:“是不能吃的,碰一碰,會變色,有毒的,吃了肚子疼,會死人。”
明鸞點點頭,又跟她交流起蘑菇的各種美食做法,還從挎包里拿出自己做的鹽水煮雞蛋跟她分享。盤月月聽得很認真,雞蛋也吃得香,還介紹了她喜歡的幾種美食,當中有些詞匯她不懂得用漢語說,就用雙手比劃了半日,明鸞也只能聽個半懂,有些咋舌于她所說的用蟲子做的極美味的菜,只當自己是理解錯了。
等到那片草菇被她倆瓜分完畢之后,兩個小姑娘已經成了朋友。明鸞親親熱熱地再度問起先前的問題:“你住在哪兒呢?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要是能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盤月月這回沒有提防:“我們從別的地方來,原本是在封川,你知道吧?”
明鸞不知道,崔柏泉在后面進行解說:“就在德慶西北面,有不少瑤民聚居。”(注:今封開)
盤月月看了他一眼,對他的態度又和緩了些,繼續道:“我十歲的時候,我阿爺跟瑤首吵架了,阿爺帶著我們幾家人來了德慶,在官圩北邊,你知道不?”
這個明鸞倒是知道,官圩是貢柑的主要產地之一。
“那后來呢?你怎么會過來?”她問,心里在懷疑,莫非是因為九市也種起了貢柑,所以官圩人來偵察了?
盤月月有些黯然地道:“狗官不好,他要我們交稅。很多很多稅,還要趙家阿姐嫁他,趙家阿姐不肯,跳河死了。趙家要跟狗官拼命,可是狗官有很多人,我們打不過。只好逃走。”說完她覺得有些不安,聲音也小了下去:“我們是路過這里……”
從官圩逃到九市。這路途可不近,明鸞想的是不知哪個狗官這么可惡,崔柏泉想的卻是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又是怎么逃過來的呢?一路上難道就沒一個官府的人發現嗎?
明鸞又問她:“你們打算怎么辦?”盤月月搖搖頭:“不知道。我們想找個地方停下來,可是又怕官府,想回山上住,又怕吃不飽……”
明鸞知道近年來有不少瑤民離開了深山老林,來到平地上生活,學習種田。與漢人及其他少數民族雜居。她剛到德慶的時候,還能聽到各地有零星瑤亂的傳言,但這兩年,就連知州衙門所在的德慶城都有瑤民光明正大地出現做小生意了,可見目前朝廷對瑤民還是以安撫為主的。能夠過上安穩的生活,自然比留在山上過刀耕火種的日子強。
于是她便道:“能夠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種田維生,自然更好一點,如果怕官府不好,就找個有好官的地方好了。但是你們如果想住回山上,這里未必是個好選擇,這山上有官府的林場,是有看守的。不許人在山上生火,怕把樹都燒了呢。”
“那怎么辦?”盤月月有些無措,“我們走得很辛苦的。”
明鸞正要回答,卻忽然聽到一聲大喝,一個人影沖了過來,飛快地拉開了盤月月,定睛一看,原來是個身穿藍黑色服飾的瑤族男子,身材高大,膚色黝黑,背著弓,手里還拿著鐮刀,面帶警惕,不知對盤月月說了些什么,兩只眼睛一直盯著明鸞與崔柏泉看。崔柏泉擔心明鸞,連忙跑了過來,將明鸞拉退幾步。
盤月月有些慌張地跟那男子說話,但那男子卻顯得十分激動,甚至還從腰后的箭筒里抽了支箭出來搭在弓上。明鸞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能看懂他們的肢體語言,也不由得緊張起來:“喂……我們不是壞人啊,你要干什么?”
盤月月忙道:“這是我奉家大山哥,他不是壞人,他以為你們是壞人……”被那男子拉了一把,兩人吵了起來。那男子一直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明鸞與崔柏泉,但跟盤月月吵著吵著,目光中的仇恨便削弱了幾分,只是警惕之色仍在。
最后盤月月見說服不了他,有些賭氣地跺跺腳,對明鸞道:“大山哥不信你是好人,我說不過他,但我會說服他的,我們先走了,謝謝你的草菇和雞蛋。”便要強拉那男子離開。
明鸞正看得糊里糊涂的,見她說走就走,有些急了,追上兩步:“月月姐……”忽然就停了下來,腳邊釘著一根竹箭,箭身還在微微抖動,箭頭足足入土半尺有余。
箭是那男子射過來的,就是一眨眼之間的事,明鸞有些呆住了,沒能繼續追上去,眼睜睜地看著盤月月朝那男子大聲抗議,卻被對方拉著急走離開,接著左臂上傳來一陣大力,被帶到大樹后頭,卻是崔柏泉怕她受傷,硬拉著她躲開的。等她重新伸出頭來探看盤月月的身影時,那兩人已經消失在樹林深處了。
“搞什么啊……”明鸞狠擊樹干一拳,“我跟人說話說得好好的,那人發什么神經?!我又沒得罪他,他犯得著朝我個小孩子射箭嗎?!”
崔柏泉小心地從大樹后面走出去,來到那支箭所在地,摘了片樹葉,裹著箭身拔起來,細細察看箭頭。
明鸞走近了問他:“怎么?箭上有毒嗎?”
崔柏泉搖搖頭,隨手將箭插到后腰,與柴刀別在一處,便盯著明鸞道:“你真是太大意了,這一帶沒有瑤民,他們會忽然出現,就代表不正常,你瞧那個男人多么兇惡,你居然還敢跟他們的人打交道!若是這箭方才沒有射偏,你這會子不死也要重傷了!”
明鸞扁扁嘴:“誰知道他會忽然冒出來啊?我跟盤月月不是聊得很好嗎?再說了,他在這么近的地方射箭,沒射中我,卻正好射在我腳邊,只怕是嚇唬的成分多一些,未必是想要傷害我。你也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
“能不嚴重嗎?”崔柏泉有些無奈地道,“你別忘了我們都是林場的看守,其中一項職責就是杜絕瑤民混入山中,如今瑤民都到我們跟前了,你還做夢呢!得趕緊把這件事報上去,將人驅離才行!”
明鸞吃了一驚,想起當初剛到德慶千戶所時了解到的林場看守職責,果然有這么一條。只是三年過去,情況已經有了變化,現在德慶軍民對瑤民的防范之心已經沒那么嚴重了,有些地方的衛所甚至出現了瑤族士兵,應該不會太嚴重吧?
她對崔柏泉道:“盤月月剛才的話你也聽到了,他們應該是被逼逃離原本的居住地,流落到這附近來的吧?要將他們趕離象牙山容易,但這解決不了問題。要不咱們先想辦法打聽一下吧?如果官圩那邊真的象她說的那樣,出現官吏壓迫百姓的現象,那就趕緊把這件事告訴柳同知,讓他想法子把那些壞官員給辦了。不然,就算我們今天趕走了盤月月他們,他們也會流亡到別的地方,將來還會有更多的人逃離官圩,也許是瑤民,也有可能是漢人,那樣事情就鬧大了!”
崔柏泉皺皺眉:“明鸞,我知道你是好心,但這種事不是我們該管的,我們也不方便越權向柳同知報信。懲治官吏也好,安撫百姓也罷,那都是官府的事。咱們作為林場看守,只需盡責將事實上報即可。”
明鸞瞪著他,過了半晌才道:“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咱們就各退一步,先打聽清楚情況,再上報,行不?不是我要拖延,而是我覺得應該問問其他幾家看守的軍戶,看那些瑤民是從哪里上山的,現在又住在哪兒。萬一查出來有哪家失職了,我們直接上報,不就害了他們嗎?還有盤月月所說的情況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早些報上去,也能制止事態繼續惡化呀?最起碼,我們要知道盤月月他們究竟有多少人,情況嚴不嚴重!”
崔柏泉眉頭幾乎打成了結:“明鸞,雖說你向來有主意,但我真不覺得這件事……你有插手的必要。”
明鸞抿抿嘴,固執地仰起了小下巴:“我不是在多管閑事,只是覺得……有些事既然在我面前發生了,我就做不到孰視無睹。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多輕松呀,那等我們自己倒霉的時候,別人對我們袖手旁觀,也是理所當然的了?我又不是在做什么危險的事,只是打聽一下消息,跟能管得著這樁事的人傳個話而已。這又有什么?我難道還能少塊肉?!”
崔柏泉繼續皺著眉看她,但神色已經有幾分松動了,明鸞連忙趁熱打鐵,換上笑容朝他撒嬌:“好小泉哥,你就答應我吧——我保證,要是真有危險,我一定不再管了!”
崔柏泉望望天,無奈地嘆了口氣,重新盯回她,豎起食指:“你真是我命里注定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