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海來到山下的時候,雨勢已經很大了,抬眼望去,天上一片灰蒙蒙的,仿佛染得田野間都是一片深灰。雨絲在水田間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不一會兒便濺起了小小的水花,而此時的雨絲卻已經形成了豆大的雨珠,打在人身上生疼,雨水的寒氣直滲入衣內,叫人忍不住冷得直發抖。
田野間已經幾乎見不到人影了,本來在田間勞作的農夫農婦們已叫忽如其來的大雨趕回了家中,只遠遠瞧見半里外的黃大戶家田地里,還有人拉著頭黑水牛往土路上走,大概是剛剛結束了一番勞作。胡四海不曾帶雨具,只匆匆摘了片巴蕉葉擋雨,又哪里擋得住?眼見著章家田地就在前方不遠處,忙三步并作兩步快跑向前。
只是到了章家田邊,他腳下一頓,便遲疑起來。太孫囑咐他先向沈氏詢問,看章家是否真的不肯為后者請醫,但沈氏勢弱,如果他明晃晃地進了章家大門,再說探望沈氏的話,章家人能讓他們單獨說話么?若不能單獨詢問沈氏,沈氏又怎肯說真話?
他此時對章家還是有幾分疑慮,猶豫之后,再看一眼沈氏小屋所在的方位,便打算偷偷見她一面再說。
章家小院本是位于村子邊上,左邊連著一片田地,正門是竹木搭成,雖沒有圍墻,卻有籬笆。沈氏的小屋位于小院左后方,那里本是一片空地,從前是用來晾曬衣物的,又靠著墻根擺了兩個大水缸,用來裝盛挑回來的水,一墻之隔的地方就是廚房。因這片空地連著菜地,雖隔著籬笆,但有時候家里人為了貪圖方便,就翻籬而過。久而久之,章寂便索性命人將籬笆去了。橫豎本地鄉民淳樸,鄰居們便是在菜地邊上經過,想要進家里吃杯茶歇歇腳,也會轉到大門再進來,有沒有籬笆差別不大。反而更方便自家人去菜地與水田勞作。后來,章家人在小院里加蓋了凈房。又將那兩個大水缸移了過去,這片地就顯得更空了,為了灌溉方便,又在菜地邊上挖了個小水池裝水。沈氏的小屋,就是在小水池邊上蓋的。若從章家的田地過來,不必拐到大門,就可直接進入。
胡四海到德慶已有數月,此前兩次送信,更是曾經在近處觀察過章家人的生活作息。因此對章家小院的地形十分清楚,也知道該如何瞞著人接近沈氏的小屋。他冒著雨在附近觀察了一會兒,確認沈氏的小屋中并無他人,便輕手輕腳地摸了過去。大雨使得周圍無人經過,更助長了他的信心。
只可惜他今日運氣不好。章家二房的宮氏今日不知何故,心情不好。又拿周姨娘撒氣。周姨娘明知她只是過過嘴癮而已,若是真在皮肉上吃了虧,回頭章放就會尋她算賬,便也由得她去。只是有些話聽得多了,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了,更別說話語間還涉及到兒子,周姨娘忍住氣尋了個借口出了房門。打算去看兒子讀書,讓心情好過些,不料才出門,便看見一個男人接近了小屋,頓時吃了一驚。
接下來,更讓她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那男人輕輕敲了敲小屋的門,不知說了句什么話,過了一會兒便推門進去了,就在門打開的那一剎那,她瞧見沈氏在燭光下勉強支撐起身體,滿面驚喜地看著來人,接著,門就關上了。
周姨娘不由得張大了嘴,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雨聲太大了,她沒聽清楚那男人在門口說了些什么,但大奶奶沈氏無疑是認識這人的,而且還對他的到來面露歡欣,這意味著什么?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大奶奶怎么就敢……
但周姨娘馬上又記起了,那男人瞧著有些臉熟,似乎前不久才來過家里,老爺子似乎對他頗為忌憚,即使他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闖將進來,老爺子也客客氣氣地請人進屋,臨走前還讓她準備了一籃子吃食與衣服,可見這人來歷不凡。若是她貿然喊將起來,把事情鬧大了,會不會反而給章家帶來麻煩?
這么想著,周姨娘連忙按捺住心情,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決定向章寂報告。只是她剛邁出兩步,身后便傳來宮氏的冷哼:“不是說要去廚房干活么?怎么還在這里挺尸?!你這是要去哪里?想向老爺子告我的狀?我就知道你這賤人不是什么好貨!我告訴你,我再不濟也是二爺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進門的元配發妻,你生的小崽子這輩子都要認我為母!你要是敢胡來,我直接把你賣了,二爺也怪我不得。他若要寵妾滅妻,老爺子頭一個就不會放過他!你以為自己有個兒子就能越過我去,那是做夢!”
周姨娘低下了頭,在宮氏看不到的角度咬了咬唇,心一橫,道:“妾不敢,妾方才瞧見一件聳人聽聞的事,不知該如何是好,正打算去向老爺稟報呢。”
宮氏猶自不相信地嗤笑一聲:“什么事?說來聽聽?我倒要瞧瞧你會不會說出花兒來!”
小屋內,沈氏聽完了胡四海的敘述,長長地嘆了口氣,面露愁容。胡四海偷偷看了她一眼:“章大奶奶,您別管小的多嘴,論理,沈大爺的話也說得過分了些。太孫殿下自幼聰慧,心性仁厚,有些事,他心里有數,只是不欲傷了長輩的臉面,便閉口不言,但別人想要蒙蔽他卻是休想。若是身邊的人見他心性好,便以為能哄住了他,那是不可能的。殿下雖然不會因為沈大爺的失言而心生怨忿,但沈大爺這般……始終對殿下沒什么好處啊!”
沈氏低頭想了想,方才有些吃力地道:“這事兒……是弟弟唐突了,興許……是因為他近來諸事不順……積郁在心……方才一時犯了……糊涂……還請公公……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
胡四海淡淡地道:“雖說是犯了糊涂,但有些也實在是犯了忌諱,殿下仁厚不計較便罷了,若是叫其他人聽見了,還當沈家挾恩圖報呢,那豈不是壞了沈家的名聲?章大奶奶,您說是不是?”
沈氏頓了頓,抬眼看向他:“弟弟行事不周……多有得罪了。公公別與他……一般見識……他雖有錯處……還請看在他一向……對殿下忠心耿耿的份上……饒恕他吧……我在這里替兄弟給您……給您賠不是了……”說著便要撐起身體,在床上沖他磕頭。
胡四海的氣消了幾分,忙笑著扶住她道:“您這又是何必?這般大禮,小的可擔當不起,叫太孫殿下知道了,必要怪小的拿大了。”
沈氏本就沒力氣。借勢往床頭一倒,喘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這等小事……何必驚動了殿下……”
胡四海這回總算滿意了,又繼續道:“章家供養太孫殿下,已是不易,雖有些不周到之處,殿下也不計較,沈家又何妨多辛苦一點?眼下章家正是得用的時候,沈家何必處處與他們計較?再說,如今的日子比起在東莞時,已經好得多了。得隴望蜀,必然會引起眾怒的,您說是不是?”
沈氏只有微笑點頭的份。
胡四海又道:“只是太孫掛念章大奶奶,聽聞章大奶奶數月來病情沒什么起色,心中擔憂,真恨不得親身前來床前侍疾呢。”眼看著沈氏露出驚喜又感動的表情。他又話風一轉,“當然了,殿下身份尊貴,又不可輕泄行蹤,自然是來不得的,因此才會遣小的前來問候。請問章大奶奶,如今病情如何了?”
沈氏掩下失望之色。喘著氣道:“比剛來時好些……只是我這身子……遲遲不能好……大夫每月來一回……可藥效也就那樣……大概……是未能及時進補的緣故……我心中也焦急……盼著……能早日好起來……為殿下……分憂……”說到這里,她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
胡四海在旁瞧得分明,仔細想想,沈氏比起剛離開虎門時那奄奄一息的模樣,真是好得多了,就算是身體依然消瘦,臉色也依然青白憔悴,但至少能支撐著說那么久的話,可見章家是真的請了大夫來醫治她。只是她本就病得不輕,又是病后保養不當引起的氣虛體弱,即便是在京城富貴人家,也只能靠慢慢養,而且還要花錢如流水般大量進補。章家如今的處境,哪里有錢買那么多補品?因此沈氏好得就慢了。
他覺得自己得到了答案,便對沈氏笑道:“這也是難為章家人了,這里窮鄉僻壤的,哪里尋好的補藥去?只盼著章家人早日聯絡上章大爺與燕郡王,早日接了殿下回去,章沈兩家也就能脫困了,到時候,還怕沒有好的補藥么?”
沈氏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失望之色,見胡四海起身要走,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正要說話,便聽得門上一聲巨響,門板被大力踢開了,宮氏手持竹扁擔,跳將進來,大喝道:“好啊!沈綽,總算叫我抓著了!你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跟野男人私會?!你有臉茍活,我都替你一雙兒女害臊!還不趕緊給我分開了?想拉扯到什么時候呢?!”
胡四海驚呆了,沈氏卻是氣得嗆住,急促地咳起來。宮氏抓著扁擔便沖胡四海打過來,后者連忙躲開:“你要做什么?趕緊住手!你弄錯了!”身上已挨了幾扁擔。沈氏要攔,又撐不起身子,一想到宮氏方才所言,眼前就發黑,不一會兒已經撲在床邊,只有喘氣的份了。
胡四海見宮氏一副要將自己打死的模樣,又知道她是馮家親戚,生怕說出自己的身份,會走漏了消息,只得東躲西避,最后尋了個空,沖出門外,直往雨中去了。周姨娘一直守在門邊,見他出來,嚇了一跳,卻不曾攔他,只探頭見宮氏在房中罵罵咧咧地,又沖沈氏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而沈氏則伏在床上不見有動靜,她心中擔心會出事,忙冒雨去正屋報信。
方才這一番吵鬧,家中眾人早已被驚動了,紛紛探頭來看。待周姨娘向章寂回報了事情經過,又點出那男人就是早上來過的那一位后,知情的幾個人都面面相覷。
章放面沉如水,立刻起身走到門口嚷道:“你這婆娘亂嚷嚷什么?!生怕外人不知道到?!趕緊給我閉嘴!”不一會兒宮氏跑了過來,氣憤地道:“相公,今兒我可是捉奸在床。你是沒瞧見,沈綽跟那野男人拉拉扯扯的,別提有多親近了。她敢做出這等沒臉沒皮的事,你怎么還要怪我啊?!”
章放冷笑:“她病得這樣,還見什么奸夫?一定是弄錯了,你就少說兩句吧!”
宮氏還要再說。章寂大喝一聲:“夠了!這事不管是真是假,傳了出去終究是我們章家沒臉。你是恨不得叫人知道我們家出了這樣一個媳婦么?!趕緊給我滾回你屋里去!不許向任何人說起此事!”
宮氏動了動嘴,不甘不愿地應了,忿忿離開,周姨娘察言觀色,也悄悄地跟著走了。陳氏與玉翟都是一臉的不可置信,明鸞卻是心知肚明的,便小聲問章寂:“祖父,您看……”
章寂看了她一眼,對眾人道:“都散了吧。今兒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你們在外頭需得守口如瓶,知道了么?”
陳氏猶豫著問:“父親,大嫂病得不輕,今日這一鬧……怕是受驚不小,要不要去瞧瞧她?”
章寂卻道:“不必了。這時候去見她,只怕她也沒臉見你。一會兒我會讓三丫頭瞧她去,你就回屋吧。”陳氏只得應下。
等家中眾人都散了,章寂才叫了明鸞到里屋道:“你去看看你大伯娘,問一聲,胡四海來找她做什么,若她不肯答。你就申斥她一番!”
明鸞訝然:“我嗎?”她沒聽錯吧?
章寂冷笑:“她出了這等紕漏,全家人都親眼目睹的,還有什么臉在你面前充長輩?!”
明鸞吞了吞口水:“可是……咱們知道那是胡四海……”
“即便是胡四海,她也不該私下見他!”還有一句話章寂沒說出口,那就是:人都當場逃走了,誰又能證明與沈氏相會的不是個真正的男人?
章寂冷笑著,又囑咐明鸞:“你去瞧她,若她病情沒有大礙,也就罷了,若是病情加重,就照上回大夫開的方子抓了藥給她多吃兩劑下去。這幾日天冷雨寒,她屋里又沒有炭盆,家里也沒有多余的被子了,替她把門窗關得嚴些,別叫她著涼。”
明鸞心想:那小屋本就是草草建就的,墻薄,門板也薄,就算關嚴實了,也擋不住冷風從縫隙往里鉆,沒有炭盆,沒有被子,又在水田邊上,沈氏的病情怎么可能會有好轉?加上一向請的大夫都是九市鎮上的來的,醫術本就平平,章家根本就是想拖死沈氏呢。虧得她支撐了那么久,真是壞人活千年!
明鸞雖然心知章寂用意,但心中對沈氏怨念已久,便痛快地應了下來,跑去小屋看沈氏。
這時沈氏已經緩緩醒轉,正躺在床上默默留淚,見有人進來,忙吃力地道:“方才那人不是奸夫,是胡四海……”
“我知道啊。”明鸞睨著她,“不過胡四海的真實身份是不能向外人透露的,除非你覺得二伯娘信得過,叫她知道太孫和胡四海的事也沒關系,不然你還是別多嘴的好。”
沈氏聞言心都碎了:“我知道事情輕重……可我真是清白的!難不成……難不成我一世清名……就此……”更可怕的是,萬一日后丈夫聽信讒言,誤會了她,又叫她如何是好?以往宮氏辱罵她,她不在乎,是因為問心無愧,可今天這件事,卻是她難以辯白的。
明鸞笑了笑:“反正祖父知情,太孫那邊也知道實情,頂多也就是其他人說你幾句閑話罷了,你有什么好怕的?以后你也可以將真相告訴大伯父和大哥哥大姐姐他們,只要他們信你,一點虛名不算啥啦!對了,大伯娘,胡四海平白無故的來找你做什么?”
沈氏卻已經哭得半暈過去了。就算家里人知道她是清白的,她的名聲也早就壞掉了,她成了世人心目中的淫婦,那又有什么意義?!此時此刻,她心中既恨宮氏逼人太甚,又埋怨胡四海行事孟浪,哪里還有心情回答明鸞的問題?
明鸞又問了幾回,見她只顧著自己哭,還邊哭邊奄奄一息地大口喘氣,喘完了又繼續哭,看著也就跟平時差不多,想必病情不曾加重,便翻了個白眼,道:“好吧,你慢慢哭,沒事我就回去了。”轉身關門出屋,回去向章寂報告。
章寂皺著眉道:“既如此,等雨停了,你就陪我往山上走一趟,看看太孫出了什么事。”
明鸞忙道:“雨后山上路滑,很危險的,您老人家年紀大了,何必辛苦?要是不放心,我去一趟就好了。”
章寂搖搖頭:“不妥,既然胡四海會在一日之內接連兩次找上我們家,必是太孫有什么要緊吩咐,你去未必問得清楚,還是我去比較妥當。”
明鸞撇嘴道:“若真的有要事,胡四海偷偷找大伯娘做什么?直接來找我們就行了,可見不是什么大事。”
章寂想想也是,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好吧,一會兒你先去問,若真有大事,立時來回我。”
明鸞應了,不一會兒,瞧著雨勢小了許多,便尋了身蓑衣披了,戴上斗笠,尋了把扁擔助行,想了想,又別上那把柴刀,直往山上去了。
而此時,胡四海回到小屋門口,望著太孫朱文至含淚帶笑地拉著另一個少年對自己說:“胡四海,你一定想不到吧?弟弟沒事,弟弟平安活下來了!真真是老天保佑!”
與朱文至的喜悅相比,胡四海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著那早該在三年前便死于東宮大火的廣安王朱文考,半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