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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偶然

  曹澤民整理好一疊書卷,正打算伸伸腰骨,卻聽得屋外傳來劈柴聲,走了出去,見是個十一二歲的大半少年在砍柴,忙道:“水生,那些事我自己會做,你不必忙活了,快停下來,當心別傷著自己!”

  水生聞言抬起頭來看著他,笑著抬袖擦了把臉:“不要緊的,先生,我替你做,我阿爹要我做的。”

  曹澤民嘆了口氣:“你阿爹也真是的,你才多大年紀?就做這些粗活,我又不是什么嬌貴人,用不著你侍候。快放下吧,洗洗手,一會兒我教你認幾個漢字。”

  水生頓時滿臉是笑,正想要放下柴刀,卻又停下了:“不,我砍完了柴再去,一會兒就好!”說罷也不理會他,徑自去砍那堆柴,甚至比先前越發積極幾分。

  曹澤民勸了幾句,都勸不動,只得由得他去了,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水生原是瑤民家的孩子,常年住在偏僻的山上,從沒到城鎮上去過。自己被流放到那處山坳里做個小小的士兵,除了職責內的操練與屯田耕種,閑時也會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讀書認字,不分漢瑤,因此在那一帶頗受尊敬。他本來是打算在那里過一輩子的,沒想到師弟郭釗尋來,二話不說就自作主張替他換了防區,為了平息他心中的不滿,甚至招了不少他熟悉的鄰居與學生到城中新店來做工。水生就是其中一個,本是進入郭釗在德慶城中新開的“華榮記”分號里做學徒,因性子老實勤快,又一向得曹澤民青眼,被郭釗特地派過來做了他的小廝。

  都是同門師兄弟,從小在一處學習起居,曹澤民深知郭釗此舉目的,既是要在生活上照顧自己,也是想用這些人來牽扯自己。讓自己無法拒絕他的照顧,而這些照顧,本就是有目的的。但曹澤民早已無心重返官場,更無心繼續參與權勢爭斗,對于師弟的所作所為,也只能無奈忍受了。

  沒多久。郭釗那邊的伙計又過來送了些新衣和米糧,甚至還有書本與筆墨紙硯。曹澤民對米糧新衣興趣倒是缺缺。卻有些無法拒絕書本的誘惑,看著因伙計帶來的新衣服而歡天喜地的水生,他終究還是嘆了口氣,態度也軟化下來。

  過了半個月,郭釗再送了兩個男孩子過來,說是讓曹澤民幫著教教算術與粗淺文字,好讓他們日后到店里做伙計時不至于當個睜眼瞎。曹澤民知道對于這些出生貧困的男孩來說,到城中的大商號里做伙計,是十分重要的機會。也沒有把人趕走。但人一多,又都是處于長身體時期的小孩子,米面肉菜的消耗也多了,他自己可以吃苦,卻不忍看著三個孩子也跟著他受罪,因此。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師弟的算計,他還是接受了,只要郭釗那邊不給他直接送財物,他便不再板起臉拒絕。

  如果又過了個把月功夫,郭釗偶爾到他住的地方來探訪,曹澤民已無法再冷面相對了。不過他還是咬緊了牙關,不肯答應回京城的事。除了教導幾個孩子,就是一心撲在自己的差使上。他在千戶所的差事是郭釗特地花了銀子打點過的,只需每旬清點兵器庫的庫存兵器就行,還有另外三名士兵與他共事,真真是再輕省不過了。但他為了打發時間,改成隔日清點一次庫存,有損壞的也及時請人去修補,甚至愿意替共事的士兵代班,讓他們得以私下告假去做自己的事,除此之外,閑暇之時他常常去探望那些從山區里出來做工的年輕瑤民與山民,或是從自己的用度中擠出些余財和糧食布匹,托人捎回山區去。

  郭釗對曹澤民做的事全都了然于心,他有些難過,也感到不解,自己做到這一步,花了這么多心血,師兄還是不為所動,如何不讓他氣餒?但源源不斷從京城傳來的壞消息卻讓他打消了氣餒的念頭,重新振作。如今歐陽倫門下所有門生中,最適合擔當領袖之位、帶領師母與眾人擺脫困境的,就只有曹澤民一人了。郭釗相信自己的等待是有價值的,也相信曹澤民遲早有一天會改變主意,便耐下心來,繼續對自己的師兄進行懷柔。

  曹澤民卻依然混跡于士兵群中,時不時教自家那三個小弟子以及其他軍戶的孩子認幾個字,倒也跟同僚們相處融洽。一日,與他共事的老軍戶老于約他吃酒,兩人便在街頭的小酒館里要了一壇本地釀的米酒,再要了一小碟花生米,兩人有一口沒一可靠地邊喝邊聊。

  老于問他:“我瞧你家里住的三個孩子里頭,有一個是瑤民,是在華榮記做小伙計。你不是認得華榮記的少東家么?既有門路,怎么不把另外兩個漢人孩子送去做工,反而只讓那瑤民小崽子去了?如今華榮記做的好大的買賣,外頭人都說是大財主呢,他家店里的差使,也不是隨便能謀到的。”

  曹澤民知道老于家的小兒子今年有十五歲了,最近正有意尋差使,只是一直沒有下落,便知道他這么問定有用意,也不多說,只含糊地道:“華榮記招什么人,豈是我能過問的?我不過是應他家少東之請,教他家伙計認幾個字,再學些算術罷了。”

  老于卻是不信:“你還哄我?我瞧那位少東家四爺每每上你家去,總是賠著笑臉,還大包小包地送東送西,若你肯發句話,還怕他不肯收一兩個伙計?我不過是白問你一聲,你卻拿這話來搪塞我。”

  曹澤民笑笑,又問:“你家小兒子也大了吧?最近不是說要尋差事?可尋到了?”

  老于見他開門見山,便也不再兜圈子:“我家里正愁這個呢,就是沒找到!不是給的工錢太低,就是活兒太累了。你也知道,我那小子才十幾歲,自小在家里被他娘寵壞了,就沒吃過苦,若是真叫他上碼頭去做苦力,別說他娘了,我也不忍心!如今只好去那些有名號的鋪子里碰碰運氣。若是有哪家掌柜的能瞧上他,收他做個小伙計,學些本事,將來也就不用愁了。”

  曹澤民捻了顆花生米,放進嘴里慢慢嚼著:“這個年紀的孩子,真要他去做苦工。別說你們做父母的,便是我們這些旁人見了也不忍心。若是他能認得幾個字。又或是記性好,性子機靈些的,倒還能進鋪子里做個小伙計。若你不嫌棄,就讓他時常到我家里坐坐,跟我家那三個小徒弟學點算術,萬一能叫人家管事看上,也是他的運氣。”

  老于喜出望外:“好啊!那我回家立刻就叫那小子去!”頓了頓,又小聲問:“你不是哄我的吧?”

  “你我是自己人,我哄你做什么?”曹澤民倒也沒打算在這種小事上為難對方。都不是富足的人家,能幫一把是一把,“只是我不敢打包票,畢竟是人家招伙計,能不能讓人看上,就看你家小子的本事了。”

  “那是當然。”老于頓時松了口氣。“你都肯幫到這份上了,若是那小子自己不爭氣,難不成我還有臉怪你?”

  放下了心頭大石,老于也有心情說笑了,他招了小二來多要了一碟豬頭肉、一碟香炒花生米,笑嘻嘻地說:“老曹啊,你真是個好人。我跟他們也是這么說的。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見過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了,就數你為人最厚道!”

  曹澤民笑笑:“少拍我馬屁,你家小子的差事還沒準信呢。”

  “我是說真的!”老于睜大了眼,“換了是別人,哪有這么干脆?必得拖上十天八天,吊足了我胃口,再討些好處去,才肯松口。就只有你,一聽我的話尾……”他嘻嘻一笑,“便知道我要說什么,主動開口幫忙了。”

  曹澤民又嚼了顆花生米:“咱倆又不是陌生人,我初來乍到,沒少受你照應,既能幫上你的忙,還吊你胃口做什么?”

  “那是,咱兄弟是什么交情啊!”老于樂呵呵地,又夸他,“但你還是好人。不說別的,光是那個瑤民小崽子,換了別人,誰有耐性去教他?沒讀過書的小崽子多了去了,幾時輪到瑤民的小崽子……”

  曹澤民聽得有些刺耳,便打斷了他的話:“如今朝廷也是力主撫瑤,他們本就住在偏僻的山里,不懂耕種,溫飽尚且無法保證,我也是盼著能幫他們一把。能到城里來做工,一年得幾吊工錢,就足夠他們家里人溫飽了,于我而言,不過是閑時費些功夫教他們幾個字罷了。這樣的好事如何不做?”

  老于不以為然地道:“你以為瑤民真窮么?那是從前!如今瑤民比咱們富裕。遠的不說,九市那邊的瑤民,男女老少加起來不過百十口人,你可知道他們一年能掙多少銀子?至少有幾百兩!奶奶的,咱們一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掙到這么多……”

  曹澤民吃了一驚:“這是怎么回事?”他才到德慶城兩個月,除了幾個同僚與家里養的三個孩子,便極少與外界往來,對這些事還真不清楚。

  老于對此十分吃驚:“你不知道?華榮記如今做的蠟染綢買賣,就是從附近幾個鎮的瑤民那里收購來的,那些蠟染的綢緞,我也在街上見過,全是藍色的,密密麻麻的花,顏色暗沉暗沉,不過是圖那花樣吉利罷了。我婆娘也買了幾塊蠟染布,做了件比甲,差不多的花色,只料子不同,我瞧著也不覺得有多好看。可聽說在本地,一匹綢子至少能賣上三兩銀子丑橘!若是運到外頭,一匹最多能賣上十兩呢!少說也有七八兩,你算算,這里頭的利潤有多高?!”

  曹澤民倒也知道這蠟染的料子,他熟悉的幾家瑤民,婦人頭上戴的頭巾就是蠟染布做的,卻不知道蠟染的綢料居然能賣這么貴。既然德慶城附近的瑤民都能靠這種綢料脫貧致富,那是不是意味著,山里頭那些貧困的瑤民也能做到?

  他坐正了身體,盯緊老于:“你說得詳細些。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華榮記就是做這種生意的啊,除了他家,還有一個茂升元,說來跟咱們衛所也不是沒關系,九市百戶所的章總旗,他兄弟老婆就是這個茂升元的姑奶奶,聽說跟咱千戶大人的愛妾還是親戚呢……”

  “章總旗?”曹澤民想了想,這個人他甚至見過一面,難道這一切還跟章家有關系嗎?

  “二爺?”酒館門口傳來叫喚聲,曹澤民扭頭望去,見是郭釗身邊的隨從,暗暗嘆了口氣,“什么事?”

  “四爺說,老爺的生忌就要到了,晚上在家里置了香案,請二爺一道過去拜祭。”

  曹澤民一陣恍然,算算果然差不多是時候了,忙道:“你去跟你們四爺說,我晚上必到。”

  隨從退了下去,曹澤民回想起從前師尊的慈愛,心頭一陣凄然,呆了好一會兒,才收拾心情,抬頭對老于擠出一個笑:“章總旗我是知道的,聽說是位箭術高手,不知他家跟這瑤民的事有何關聯呢……”

  明鸞看著眼前的朱翰之,心里有些不自在,勉強扯了扯嘴角:“怎么了?有事嗎?”

  “你好象躲我不少日子了。”朱翰之面無表情地問,“我幾時得罪了你?”

  “沒有啊……”明鸞目光閃爍,“我是近來忙,沒功夫玩了,所以沒怎么上山……你若是閑得慌,回頭我跟祖父、伯父他們說一聲,有空上來陪你聊天吧?”

  朱翰之笑笑:“怎么不說你來陪我聊天?”

  明鸞咬咬唇,有些怨念地道:“男女授受不親嘛,我一個女孩子,本就不該跟你們男孩子太過親近的,說說笑笑更是不應該了,叫你瞧著也不尊重!”

  朱翰之怔了怔,細細回想,皺起眉頭:“這是怎么說的?我何嘗說過這種話?難道是別人說閑話了?誰?沈家么?”

  明鸞撇撇嘴:“沈家忙著呢,哪里有空來管你?說這話的不是你嗎?那天我們試完新車,回來時我打趣了你幾句,你就嫌我不該拿你的親事說笑了,分明就是怪我沒規矩呢!”

  朱翰之張張嘴,好一會兒才道:“你誤會我了,我當時……”頓了頓,卻是不好把當時的想法直接說出來的,只好扯到別處去,“你也要為我想想,我身份如此尷尬,即便是兄長愿意照拂,我也是個破了相的,又沒什么前程,若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家,自然愿意巴上來,可我能看上那等人家的女兒么?若是正經好人家女兒,又未必瞧得上我。我長了這么大,燕王叔也曾擔心過我的親事,這本是我心頭痛處,你拿來打趣,卻是在刺我呢,叫我心里如何好受?我沒怪你,你反而怨上我了……”

  明鸞聽他這么說,反而過意不去了,想想當初自己先是踩了人家痛腳,又誤會了人家對自己有意思,實在是昏頭了,便訕訕地說:“對不起嘛,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呢。”

  “我那時沒生氣,但你兩個月沒理我,我卻是真的生氣了。”朱翰之施施然地抱臂睨著她,“如何?你打算怎么給我賠罪?總要給我個交代才是。”

  明鸞心下惶惶:“你……你要什么樣的交代?”

  朱翰之挑了挑眉,露出一絲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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