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貴見明鸞忽然變色,只當她是為這筆生意著急,忙道:“是李家的船隊。他家在京里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聽說跟皇后娘家還連著親,不過一向老實,倒也沒什么惡行。我叔叔說,馮家雖不是好人,但李家與茂升元從十多年前開始就有生意往來,一直好好的,不能因為他家的親戚就壞了情份,所以……”
明鸞哪里耐煩聽他解釋這個?忙打斷了他的話:“這有什么?生意就是生意,茂升元光明正大地做買賣,李家既沒傷天害理,又守生意場的規矩,東西賣給誰不是賣呢?我想問的是,確實是李家的船沉了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若是貨物都沒了,那船上的人呢?”
馬貴有些訝異:“船都沉了,那是在海上,又是臺風天,人哪里還能保得住呢?自然全都沒了。聽說,李家這回拉了整整三船的洋貨,幾乎是傾家蕩產呢!若是平安上岸賣了出去,轉手就是兩倍的利!可惜,就這么全都沒了。風雨過后,當地水性好的人還潛到海里去尋掉落的洋貨呢,據傳有人摸到幾顆大寶石,發了財!”
明鸞沒心情去聽這些秩聞,只覺得心里悶得慌。她回頭看看堂屋方向,章寂、章放不知幾時站在了屋檐下,全都臉色發白,面無表情。
明鸞記得清清楚楚,當初呂先生與朱翰之來接太孫朱文至離開時,因沈家人不信任朱翰之,執意阻攔,呂先生曾經詳細說明過前往北平的路線,好安章沈兩家人的心。
當時他說的是,燕王事先派了船以商隊的名義從海路南下廣州,等他們帶著太孫前往會合,便會坐船直上北平,那船是燕王妃娘家李家名下的。因李家一位嬸母與皇后的母親馮老夫人是表姐妹,李家雖暗地里替燕王出力,面上卻一直與馮家交好,頂著馮家親戚這個招牌,從不怕路上會遇見什么不長眼的人阻攔,加上李家做海上的生意已有好些年。平日里沒少在京中四處打點,連宮里都是知道的。沒人會想到,太孫居然會坐他家的船去北平,可保萬無一失。
可是誰都沒想到,是免了,天災卻沒能逃過去。
倘若這個李家就是那個李家,又正好是以商隊名義北上的船,那太孫很有可能就在船上。他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也許連尸首都找不回來,可活著的章家人們又該怎么辦?他們可都指望他到了北平后。能催促燕王幫忙,把他們都救出去呢!
果然還是不能依靠太孫嗎?若他真的就此喪命,章家人能指望的,恐怕就只剩下那位大伯父章敬了。
院角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明鸞轉頭過去一看,卻是沈昭容跌了個包袱。挨著廚房的墻角軟軟坐倒在地,一臉茫然。
章家尚有章敬可以指望,但沈家的全部希望都在太孫身上,這件事若是真的,對他們的打擊更大,更別說沈昭容已是兩家公認的未來太孫妃了。要是照古人的封建禮教觀念,她搞不好這輩子都只能守望門寡呢!
一片沉默之中。章寂有些艱難地開了口:“小馬掌柜,你能不能……幫我們打聽得詳細些?船上……都有些什么樣的人呢?真的……都死了么?”
馬貴察覺到有幾分不妥:“怎么……你們認得船上的人?”
章寂覺得有些頭暈,章放連忙扶住了他,想要解釋些什么,卻又張口無言,不知該如何說起。明鸞一向有急智,忙道:“前幾個月有人給我們介紹了一位醫術極好的大夫,為祖父治風濕。祖父用了他的藥以后,病就好了許多,這兩個月都能行走如常呢。只是那位大夫名聲不小,又有人請他去外地醫治病人,聽說那家人跟李家有親,說好了讓大夫坐李家的船北上。我們只道他此行必是萬無一失的,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壞消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坐了李家的船,此時是否安然無恙?”
馬貴這才釋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瞧親家老爺子的腿腳比去年利索多了,原來是這位大夫的功勞。”說罷眉頭一皺:“只是可惜了,李家這回因打算收了廣州的買賣,因此把所有船能賣的都賣了,剩下的幾只,就載著貨物回轉,若你們認識的那位大夫要坐他家的船,十有就在那三艘船上。聽說船上所有人都無一幸存……”
章寂神色灰敗,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馬貴小心道:“也有約摸一個月的功夫了。李家在京中得了消息,特地派了人去金山搜索,只搜得些許船只的殘骸……事情是十多天前傳到廣州的,小的叔叔因惦記著那四百匹蠟染綢的單子,親自尋了李家留下來善后的管事問過了,那管事說,這一回主家損失太重,那筆單子也只能取消了,已經付了的訂金就當作賠償,呃……”他頓了頓,覺得這些話好象不大適合在這種時候提起,便道:“親家老爺,您請節哀……”
“已經有一個月了么……”章寂慘白著臉,有些踉蹌地轉身走回屋中,章放連忙扶著他進門,不一會兒又沖出來問:“小馬,這件事還是要請你幫忙打聽清楚,那位大夫……對我們家有大恩,我們總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那幾艘船上,是不是真的……已遭不幸,因此……若需要車馬茶水方面的費用,都由我們家出了。”
“您說的什么話?”馬貴忙賠笑道,“這不過是小事,讓我叔叔幫忙問一聲就是了,不算什么,哪里需要什么車馬茶水費?您把那位大夫的姓名告訴我,我寫信給我叔叔?”
章放猶豫了一下,看了明鸞一眼,才道:“那位大夫姓呂,我們都叫他呂先生,號稱是妙手回春,但別的倒沒細問……”
馬貴聽說只有一個姓氏,不由面露難色,想了想,點頭道:“也罷。姓呂的人本就不多,況且還是一位大夫,我就讓我叔叔打聽去。”
明鸞小聲添了一句:“呂大夫身邊還有兩個隨從,一個是藥童,一個是中年人。他們應該是同行的。”
馬貴見還有兩個細節,忙答應下來。章放本來還想再囑咐幾句。只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糾結了一會兒,便嘆息著回屋去了。
沈昭容仍舊癱坐在角落里,怔怔然地發著呆。
明鸞沒空理會她,徑自將馬貴扯到邊上,對他說:“這件事很重要,要是可以,最好快一點,你知道……”頓了一頓,“冬天馬上就要到了。我祖父的風濕每到冬天就要加重,本來跟呂先生……呂大夫說好了,入冬后他會回來繼續為祖父醫治的,結果卻等來了這樣的消息……祖父一直吃著呂大夫開的藥,要是他死了,就得另尋大夫。也不知道別的大夫開的方子會不會跟呂大夫開的相沖,如果能確認呂大夫的生死,我們也好安排后面的事……”
這個理由有些牽強了,但馬貴心里即便存疑,也不會多問,立刻答應下來,接著又有些猶豫:“這時候再提這個。好象有些不大合適,只是……鸞姑娘,那四百匹蠟染綢……該怎么辦?”
明鸞見他一再糾纏此事,不由覺得奇怪:“雖說是李家專門訂做的料子,但如今蠟染綢正供不應求呢,賣給別人也使得,馬大哥你有什么可愁的?”
馬貴嘆道:“你道他們要求染的是什么圖案?松鶴延年、百子千孫倒也罷了,那些壽山福海、出水麒麟、七寶瓔珞、海水紋、鸞鳳紋,都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叫我們賣給誰去?李家當初極重視這匹料子,特地叫了人來監工,看著每個畫工將每一筆都細細畫好了,方才叫人拿去染色,論成本,比一般的蠟染綢幾乎貴一半!如今柳同知整合全州蠟染綢行當,為了避免有人因爭客商而相互壓價,定死了在本地每匹綢的賣出價都是三兩五錢銀子。因是訂做的,我們以四兩的價錢收了貨,運到廣州轉手賣給李家,一匹只能算六兩,連運費人工算上,不過是堪堪可以持平而已。若不是李家答應將他家在廣州的店鋪、房屋都折價賣給我們,我叔叔又怎會答應這筆買賣?如今他家變了卦,若無人接受這匹綢子,我們就要吃大虧了!只怕先前幾個月掙的銀子都要填在里頭!”
明鸞聽得眉頭一皺:“雖然這些料子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但沒了李家,未必就沒人買。”
“事情哪有這么容易?我們茂升元一向極少在京中做買賣,那些高官厚祿的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們的東西。”
明鸞想了想:“德慶有三家商號做蠟染綢生意,你做不了,難道別家也不能?至少,華榮記是京城來的,應該有些門路吧?你找他們去,好歹把價錢抬高些,不能吃虧了,讓他們接手這批貨,自個兒折騰去吧!”
馬貴有些遲疑:“這樣行么?我們跟華榮記……平日并不和睦……”
“他們要是不肯,你就把貨都運到廣州,讓你叔叔想辦法。”明鸞有些不以為然,“我就不信,除了李家,京城再沒有第二家后臺硬的商號愿意做這個生意了。蠟染綢眼下正供不應求,依你的說法,這批料子又是精心染就的,圖案花紋,都是從來沒有過的精品,還怕沒人看得上嗎?六兩一匹?哼,賣七兩一匹人家都會覺得便宜!”
馬貴恍然大悟:“是了,我怎會沒想到呢?雖然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料子,這世上的高官勛爵人家也不少了。我這就去作坊,叫他們染好了這四百匹料子后,便把所有圖紙都銷毀了,從此再不染同樣的圖案,對外頭就說,這是世上僅有的四百匹精品綢料,每種花樣都只有十匹,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不怕那些達官貴人不心動!”解決了心頭大事,他臉上也有了笑:“即便真的賣不出去,六兩銀子一匹也沒什么,這回我們店里低價購得李家的店鋪房屋,已是占了便宜了。”
明鸞聽得奇怪:“李家為什么要把廣州的店鋪房屋賣了?”
“說是不打算再做下去了,也不知是為什么,明明年年都賺得盆滿缽滿的。”馬貴嘆了口氣,“若不是打算收了買賣,他們也不會把賬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去買洋貨,然后運到京城去賣了,大概是想要最后大賺一筆吧?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他嘆息完。很快就告辭了,他還要趕到瑤寨那邊,天黑之前必得返回城里。明鸞送了他出門,回身細想,李家之所以會賣掉廣州的產業,想最后賺一票大的。會不會是因為燕王那邊已經決定要起事了,所以他們想及早脫身。前往北方與燕王會合,省得兩邊開打起來,會被朝廷當成人質呢?他們是燕王妃正兒八經的娘家人,就算與馮家老夫人有些親戚關系,遇到要緊大事時,這點親戚情份是半點用都沒有的。
但這么一來,李家的船在金山海面上出事,也未免太過詭異了。金山就在京城附近吧?李家的船大概是打算在京城卸貨,賣完了。再拿錢北上——
咦?這里頭怎么好象有些不對勁?
明鸞迅速走到堂屋,見祖父章寂正躺在里間床上,雙眼緊閉,臉色十分難看,章放正在床邊低聲勸慰。她連忙走了過去,問:“李家的船裝了大批洋貨。是打算運到京城出售的吧?可是……太孫若在船上,他們怎么敢冒這個風險?!”
章寂微微一動,睜開眼來,章放盯住侄女:“你這是怎么意思?難不成……太孫不在船上么?還是李家對燕王的命令陽奉陰違?”明鸞正要回答,他卻先一步給出了答案:“不可能,燕王既然能派他們來,自然是信得過的人。不可能會明知太孫在船上,卻還要往京城去的。除非……船上的人不知道太孫身份?”說完又搖搖頭,自己就覺得這個答案不靠譜了。
章寂慢慢地道:“即便船上的人不知道,呂先生也不是木頭人。明知船會往京城去,隨時都有可能遇上認識太孫的人,他是不可能會任由別人胡來的。船隊在海上也會有靠岸補給食水之時,他應該會帶著太孫與其他人手下船,另尋法子北上吧?”
父子倆對視一眼,都打起了精神:“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當務之急,是把船上的人名單打聽清楚,看呂先生是不是真的上了船。若是上了,船隊一路上又在什么港口停靠過呢?是否有人下船?”章放興奮起來:“若是太孫平安無事,一切都還有希望!”
明鸞臉上也露出了笑:“那咱們就安心等馬大哥的消息吧!”
章寂慢慢起身,明鸞連忙扶住,只聽得他道:“阿放,明兒你與阿敞去衛所告個假,進城去尋小馬掌柜,務必請他將事情打聽清楚。三丫頭,你明兒去一趟悅城,把事情告訴廣安王。”
章放應了聲,明鸞卻問:“為什么?事情還沒有弄清楚,要是現在告訴他,那不是……”她咬咬唇,“那不是叫他白傷心一場嗎?”
章寂搖搖頭:“他身邊也有人,興許也知道燕王在廣州是否安排了人手,若是太孫當真不幸……也該早早向北平報信。更要緊的是,若太孫不在了,他就不能出半點錯!”
明鸞好象明白了什么,咬著唇點了點頭,心里生出幾分黯然。
章放又扶著章寂躺下,要他好好休息,自己轉身出門尋兄弟,明鸞交待了文虎別打擾祖父休息,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正看見沈昭容扶著墻,勉強站立在院角處,臉色慘白,哽咽著問:“三妹妹,方才……是我聽錯了吧?”
明鸞心情正亂呢,哪里有心情安撫她?只草草答了句:“你沒聽錯,我們都聽見了,就是那樣。”
沈昭容慘叫一聲,又再次軟倒,淚水不停地往下掉,嘴里哽咽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那我們家怎么辦?!那我……又怎么辦?!”
明鸞見她哭得可憐,想想如果太孫真的死了,她父母與沈氏又一直在強調她與太孫的未婚夫妻關系,只怕依這些古人的想法,她這輩子是真的毀了,不由得有幾分可憐她,便放緩了語氣道:“你也別忙著哭了,趕緊找你姑媽去吧,總要叫她知道消息才好。”這也算是明鸞的一點私心,雖然事情還未能肯定,但能夠讓沈氏吐血一回也是好的。
沈昭容聞言醒過神來,連忙扶著墻艱難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小屋方向去了,不一會兒,便傳來沈氏慘厲的哭聲。明鸞盯著沈昭容先前掉落在地的包袱,見里面是幾塊衣料,還有些碎銀,不由得撇了撇嘴。因為太孫臨走前的托付,章家分了些許東西給沈氏,大概全都在這里了。沈家人真是仗著太孫有恃無恐了,只不知道他們以后會怎么樣。
小屋里傳來沈昭容的驚叫聲,似乎是沈氏暈過去了,明鸞沒理會,徑自轉身去了廚房。
傍晚時,得到女兒報信的沈儒平夫妻都飛奔趕了過來,顧不上與章家人打招呼,就往沈氏的小屋去了,圍著神色灰敗的沈氏,全都掩飾不住臉上的驚惶之色。沈儒平先問出了口:“大姐,太孫沒了,如今咱們該怎么辦?大姐夫那里……能顧得上我們么?若是他聽信了章家人的調唆,不肯把我們救出去,那該怎么辦?大姐,你是他老婆,又是他兒女的母親,自然是不用怕的,但你可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啊!”
沈氏怔然望向他,卻是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