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萬籟俱靜,萬家燈火熄了大半,街道內除了犬吠聲之外,便是護城衛和守城兵甲巡邏的腳步聲。
歷朝歷代對于宵禁管制極為嚴格,宵禁過后尚在街道游蕩的人,即便沒有叵測居心,也難逃牢獄之苦。
如今已然是庶民的蕭暮語靜靜坐在家中木桌前,拿出許久不動的文房四寶,靠著點了兩根燈芯的明亮油燈,默寫早已在肚子中背的滾瓜爛熟的春秋十八經。
這些可都是尋常人家難以弄到的書籍,用來教導年幼的小寶,不知道是否有些揠苗助長了。
坐在蕭暮語對面的,是那個白日從不露頭,夜深才忽然出現,本該死在十三年前皇帝鍘刀之下的神算子,吳算。
現如今的吳算可沒了當年仙風道骨的威風,滿霜白發常年未曾打理,凌亂不堪,溝壑的臉與尋常百姓家的古稀老人無二。
今日好不容易喝了一次美酒的吳算可沒有給蕭暮語留半點,將壺精致的酒壺用水沖兌了好幾次,直到完全沒有酒氣之后,吳算老人才醉意熏熏的把酒壺扔到蕭暮語身前。
蕭暮語頭也沒抬,繼續書寫腦海中的春秋十八經,同時在旁邊寫上當年老師指導時的注釋。一心二用開口問道:“你是不是算出,今日在回顧酒樓的貴人就是大璃的驕陽公主馬嘉佳?”
溝壑臉上掛滿腮紅,微微醺醉的吳算老人撐著腦袋,耷拉眼皮,如同醉鬼般含糊點頭。
“她真能送我逃離皇城?”
蕭暮語一手書寫著優美的字體,一邊開口詢問。
醉意熏熏的吳算心煩意亂的撥弄著常年不曾打理,幾乎結成塊狀的霜白頭發,渾濁雙眼滿是醺醉,張開嘴巴,沙啞道:“不知道,算不出來。”
正在書寫的蕭暮語筆尖一顫,稍稍停頓,愣了一會后,長嘆一口氣,把十分普通的白毫毛筆掛在筆架上,靜靜等待紙張上的字跡風干,抬起腦袋,看向吳算老頭,“大概還有多少時日?”
神算子吳算,生前可知天下萬事,算命手段天下無雙,但卻只能算到自己死前的東西,死后如何便再也算不出了。
他說算不出馬嘉佳能否送自己出城,也就是說吳算的壽命等不到自己逃離皇城的那一天了。
吳算仿佛看淡世間生死,臉上沒有半點動容,晃著腦袋說道:“剩下時日乃是天機,不可泄漏,只能算到那位公主答應送你出城,后邊情況如何,再也不知曉了。”
蕭暮語眉頭緊湊,吳算一旦命隕,他在這京城之內可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行了,早些睡吧。”吳算晃晃起身,摸著黑走到一個角落當中,翻開地面上的一塊木板,鉆入狹小甬道之中。
這是吳算找到蕭暮語之后,自己挖得一個藏身之所,僅僅只能夠一個人站立,容納一張床,小得猶如墳墓的密室,常人待上一時半會都受不了,然而吳算整日的吃喝住睡全在其中。
蕭暮語望著吳算隱入黑暗的背影,輕嘆了一口氣。
跟著吳算生活三年,怎么說也生出了情感,想到這位一心為自己所想的老頭就要歸西,蕭暮語心中難免升起幾分沉悶,撐著腦袋,盯著跳動的火紅燭影,百感交集。
收了筆墨風干的紙張,吹熄燭火,蕭暮語五叉大仰躺在那張粗陋的床板上,透過床邊窗框,聽著陣陣入耳蟬鳴和偶爾從深巷傳出的犬吠,再看著星羅棋布的漫天星辰,緩緩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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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元洲,皇城陰暗面中排在幾百名之后的殺手,白日里是個已經娶妻生子的面館老板,雖然虎背熊腰,但待客都是笑臉相迎,看起來有些憨憨,如若跟別人說這是個殺手,鐵定沒幾個人相信。
去年傅元洲那個通媒人說了許久才嫁給他的美嬌娘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可把他樂壞了,巴不得天天就抱著兒子親昵,就連殺手組織派發的任務也拂去了幾回,惹得頂頭老大很是生氣,直接說“不殺人了就趕緊給我滾蛋!”
有了子嗣的傅元洲早就不想干那些提著腦袋過日子的殺手生活,鬼知道哪天遇上個扮豬吃虎的惡心貨色,導致陰溝里翻船?
當時便跟頂頭老大說,“不干了!”
那老大也是爽快,直接說,“行,做完最后一單就讓你金盆洗手。”
聽到金盆洗手這四個字,傅元洲心里一顫。
哪個江湖人不是在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單斷送了性命的?傅元洲對這四個字很是忌憚。
老大也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說了句,“沒事,一個黃階中的小角色。”
傅元洲沉寂了一會,腦子里想到那個見到他就舉起稚嫩胳膊,咿咿呀呀要舉高高的白凈兒子,咬咬牙,“干了!”
這份任務很奇怪,沒有目標的長相字畫,也沒有姓名介紹,就知道是在皇城邊緣某個小院的小子,更奇怪的是,任務指明不要傷他性命,打個半死就好。
傅元洲很是奇怪,若是沒有深仇大恨,誰跟你找殺手?頭一次見到不要殺人,只要重傷的任務。
而且任務信息上也標得一清二楚,真真就是一個黃階中的小角色,家里就他一個人,也沒有什么家丁。
傅元洲想了想,這還不簡單?自己一錘子下去,保管讓他下輩子全在床上躺著!
任務簡單到讓傅元洲不可思議,甚至有些脊背發涼,但已經說干了,反悔也來不及。
當即拿起錘子,出了殺手組織隱蔽的客棧,趁著夜色,躲過巡邏的皇城甲士和穿著黑衣的護城衛,來到任務上皇城邊緣的小院中,途中滿腦子都是家里嗷嗷叫的白胖兒子,蒙著黑布的臉笑開了花。
…………
“噠。”
一聲輕微的脆響在房頂響起,雖然聲音并不大,但在這晚來寂靜的夜晚卻顯得十分清晰。
準備進入睡夢的蕭暮語陡然驚醒,瞪大雙眼,盯著房頂之上響動的地方,從枕頭之下取出那柄從皇宮內,唯一留下來的鎏金匕首,反手握住,悄然下床。
將輕薄棉被揉捏在床上,擺成一個人形,而自己躲在角落之處,屏息以待。
不過片刻,房門發出一絲微弱響動,嘎吱一聲,已經拴好的房門被打開一個僅能一人通行的縫隙。
透著明亮月光,蕭暮語只能看出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手臂上提著一柄短錘。
這人悄然進屋,輕手輕腳來到蕭暮語窗前,一錘子猛然砸下。
錘子落到松軟薄被之上,傅元洲面色一變,通過手感明顯知道下邊沒人,當即明白自己中計了,赫然轉身。
這時,蕭暮語從暗中突進而起,手中鎏金匕首在月色之中散出一抹金光,直接抹向傅元洲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