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老宅就是余驍海家所屬,他們家是戰后來到吉祥縣的手工匠人,這處老宅原本所屬主人是誰已經不可考據。
當時天下群雄四起,紛紛反元,導致諸地混戰。吉祥縣這種有戰略意義的城池更是反復易手,城內居民不是死了就是逃跑。
后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為了穩定人心、恢復生產,就將一些無主宅子和田地賞賜給了最早愿意踏實干活的人。
老宅在內外城相接的地方,有一圈青磚院墻,屋頂是紅色瓦片,由此能看出這宅子所屬的人家也是風光過的大戶。
不過天長日久、風吹日曬,老宅年久失修,屋頂瓦片破碎、院墻青磚殘缺,院子里頭長滿野草,遠遠看起來還不錯,就近開門再看就發現它頹廢的一塌糊涂。
王七麟站在門口看,木門上有個淡淡的紅手印。
他湊上去嗅了嗅,嗅到血腥氣中帶有陰氣。
這是一個有能耐的鬼留下的印記。
此時老宅里頭倒是沒有什么陰森之氣,里面來來回回十幾號人很熱鬧,有的在抹淚、有的在嚎哭、有的在怒罵、有的在呵斥,王七麟看了一眼后就忍不住按太陽穴輪刮眼眶。
現場又被破壞的一塌糊涂了,那六個失魂落魄的學生也被帶到了室外,一個個呆呆傻傻的坐在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椅子上,面無表情、眼神恍惚,跟老宅破敗詭譎的氛圍很般配。
徐大進門喊道:“誰讓你們進來的?你們進來干什么?破壞現場嗎?趕緊給我出去,現場線索都讓你們給毀掉了!”
有人淚眼婆娑的對他說道:“大人這是什么話?我們破壞、毀掉什么了?我們都在難過哇。我的兒,我的兒哇,菩薩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我兒魂兮歸來呀。”
也有人因為家人出事而暴躁,他梗著脖子沖徐大吼道:“你娘的,你在這里說什么風涼話……”
“五郎閉嘴,這是聽天監的官爺。”徐大身后有老人急忙呵斥他。
徐大抬手制止身后人發聲,他亮出狼牙棒在地上捶了捶,說道:“都別說話,剛才是誰說大爺講的是風涼話?給大爺過來,大爺要跟他談談。”
老人急忙卑躬屈膝:“大人饒命,大人……”
徐大攔住他道:“說什么饒命?好像我是什么不講理的人一樣,放心,大爺最喜歡以力服人,剛才是誰罵我?給我過來!”
他豹頭轉動、環眼怒張,本來在屋里鬧騰的人嚇得噤若寒蟬,紛紛貼著墻根逃出門外。
這下子老宅里總算安靜冷清下來。
徐大收起狼牙棒道:“七爺,您請進。”
“好一個馬屁精。”人群里有人嘀咕。
隨著眾人而來的沉一和尚怒睜雙眸厲聲道:“是誰在說話?”
門外百姓多,書生們的親屬加上來看熱鬧的怕不是有百人之眾,壓根找不到發聲人。
沉一和尚很遺憾:“噴僧還想看看是誰這么直爽,敢于揭露徐大這廝的真面目呢。”
徐大指著他說道:“阿彌陀佛,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沉一傲然道:“那當然了,噴僧乃是佛祖座下弟子,是個人,當然不是東西,那你是東西嗎?你是什么東西?”
徐大惱了:“你追著我咬是怎么個意思?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沉一點點頭道:“是啊,都跟你說過自從我們村被鬼給屠了后我腦子就出毛病了,這我可是跟你們說過的,你怎么還問啊?是不是你腦子也有毛病?”
徐大一時無言以對。
跟承認腦子有毛病的人打嘴仗是他今天做出的最錯選擇。
他自認一生噴子、不弱于人,可這里的‘人’指的是正常人,沉一這樣的瘋瘋癲癲的叫傻子,不是正常人。
王七麟關門,將他們一起給關在了外面,然后他自己走進宅子。
沒有了人群的喧鬧,老宅恢復了冷清沉寂的氛圍。
他踩著膝蓋高的野草在院子里走動著,院子頗大,他貼著墻壁往西走,西邊墻壁下用石頭、碎磚搭建起幾個破殘小屋,這是雞舍,余家的婦人們曾經在這里養了好幾窩雞,每天都會來摸雞蛋。
往北走貼著雞舍有個廂房,門窗緊閉,上面貼的紙已經被風雨打碎了。
王七麟貼到窗口往里看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濃重的霉味穿過窗棱紙隨口一個勁往他鼻子里鉆。
他又走到門口貼著門縫往里看。
“嘎吱!”
門被打開了。
準確的說是大門被打開了。
王七麟下意識回身看去,露面的是徐大,他很激動的沖王七麟招手:“七爺你出來,你看看我發現了誰!”
“誰?”一邊問王七麟一邊走出門去。
徐大將一個中年書生給推搡了出來,書生嘀咕道:“做什么、你這是做什么?君子動口不動手……”
“大爺是個小人。”徐大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巴。
王七麟打眼一看大吃一驚,這書生是他們當初在多聞寺里碰到的秦韜!
“是你!”
秦韜一臉的莫名其妙:“是我,可我是誰你知道嗎?”
“裝什么蒜?”徐大伸手推搡他,“你這酸儒還在我們面前裝傻呢,知不知道大爺是誰?”
王七麟攔住他道:“咱們上次去多聞寺的時候易容了,他認不出咱們來。”
徐大撓撓頭,還真是這么回事。
結果秦韜卻是聰敏非凡,聽到這句話他立馬反應過來,一拍手笑道:“你是那位少爺,這個黑大個是你的馬夫,對不對?咱們在多聞寺見過面!”
王七麟也笑了,說道:“秦家郎君好記性,這樣倒是免了我一番口舌,來吧,你交代一下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來吉祥縣是想搞什么事、上次在多聞寺你是怎么回事。”
秦韜皺眉做迷茫的樣子,問道:“大人,我做過介紹了呀,我叫秦韜,字文略,是一名游走四方的酸儒。我這次來吉祥縣是受到同窗之邀,前來把酒言歡、共訴情誼,上次在多聞寺我怎么了?”
王七麟冷笑一聲,問道:“少給我裝混,老徐、沉一,把他給我帶進來!”
多聞寺事關機密,門外人多口雜,他不便多說。
進入老宅,王七麟又沖徐大和沉一擺手示意他們關門出去。
沉一不樂意了,說道:“這算不算卸磨殺驢?”
“我真!”本來也不樂意的徐大一聽這話更不樂意了,“噴僧你沒文化別亂用詞匯,瞎雞脖用!”
他們兩人罵罵咧咧的出門而去,王七麟猛的抽出妖刀架在了秦韜脖子上:“說說吧,上次在多聞寺是怎么回事?”
妖刀上有斑斑銹跡,這些銹跡顏色鮮紅如血,王七麟猛的抽刀出鞘,上面有銹跡還在扭動,像是這把刀在流血。
秦韜被嚇到了,蹬蹬蹬往后連退三步靠在了墻上,臉色煞白:“大人,你什么意思?”
王七麟跟上去將妖刀釘進墻壁中冷森森的說道:“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閑心思與你打啞謎,我問你,上次你到底為什么進入多聞寺?”
秦韜叫道:“因為我以為寺里有妖魔鬼怪,所以想要入內看看怎么回事。”
王七麟冷笑道:“那你膽子好大,你有什么神通,竟然不但不怕妖魔鬼怪,還敢主動上門?”
秦韜推開他撣了撣衣服、甩了甩長袖,他整理了一下頭上諸葛巾說道:“學生沒有任何神通,只有一腔熱血、滿腹正氣,從不畏懼任何妖魔鬼怪,也從未遇到過什么妖魔鬼怪。”
“我說心底話,大人,事實上我這些年浪跡天涯就是在追逐妖魔鬼怪,我希望能碰到個女鬼狐仙美人蛇之流,然后成就一段姻緣,成為說書人口中的癡情書生!”
王七麟聽的呆住了,沉一有伙伴了,這又有一個腦子有毛病的。
秦韜繼續說道:“我當初看到雷雨大作、枯骨露出,還以為那廟里一定有妖魔,于是才想進去。結果從你和那沙彌口中得知寺里沒有妖魔只有一群山賊,我大失所望,等你們走后便也走了。”
“那沙彌呢?”王七麟緊接著問道。
秦韜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沒有一直看著他。”
王七麟不信他的話,這酸儒身上肯定有古怪,他還要再審,卻看見對面的秦韜臉上閃過一絲驚慌,眼神一個勁的猛看他身后屋子。
他趕緊回頭,問道:“你看到什么了?”
“有個黑影在里面閃過去了。”秦韜急忙說道。
王七麟看了看漆黑的老宅,忽然冷笑一聲:“你不是一直在找鬼嗎?鬼出現了,你怎么又害怕了?”
秦韜弱弱的說道:“我想找的是女鬼狐仙,剛才那身影像是個男鬼啊。”
王七麟不跟他廢話,直接于把他推出去塞給了徐大,道:“給我落入小牢關起來,后面再審。”
秦韜叫道:“冤枉,大人,學生冤枉啊……”
“去了牢里再喊吧,那里面喊冤的人多著呢,你們可以湊在一起比嗓子。”徐大扭著他手臂將他給推走了。
老宅中,王七麟走進正屋。
正屋面積很大,有十二間之闊,它正中是客廳,兩邊各有五間房子。
每一間房子都破破爛爛,不用開窗便南北通透,王七麟站在門口還有穿堂風掃過。
中秋時節,穿堂風已經有點冷了。
這里就是詭案現場。
客廳里頭有一張古舊的八仙桌,黑褐色桌面上摞著一個大海碗,碗里塞滿了米飯。
碗外的桌面上有凝固的血跡,地上也有,其中地上的血跡中,位于八仙桌東南角位置的血跡是一滴滴的,而其他地方則是一大片。
他不知道血跡凝固了多久,色澤還是大紅色,從桌面一直蔓延到地上,地上的八仙桌下還有幾個碗。
都是碎碗,上面沾染了米飯,黑紅色的米飯。
王七麟湊上去嗅了嗅,鼻神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這股血腥味中帶有酸臊氣,不是人血,更像是家禽的血。
如果是人血那他會嗅到一股詭異的甜味。
如果是豬狗牛羊的血會有腥臊氣或者臭臊氣。
鼻神嗅下,萬物血液有萬般味道。
“請神吃糧術。”一個聲音陡然想起。
王七麟這邊正在全神貫注的嗅血跡味道,身后忽然響起這么個聲音嚇他一跳。
出聲的是謝蛤蟆,他無辜的說道:“我剛才就進屋里了,你沒看見我?”
王七麟沒好氣的說道:“下次你行動之前先給我匯報一聲,我哪知道你進屋了?你這整天神神秘秘的。”
剛才他注意到謝蛤蟆不見了,但不知道他早就進屋了。
謝蛤蟆訕笑道:“我剛才一進門看見這些碗和米就猜出怎么回事,于是想要去找這幾個書生丟失的魂魄。”
王七麟這時候明白了,剛才秦韜看到的黑影就是穿屋而過的謝蛤蟆。
他問道:“你剛才說這是請神吃糧術?這是什么邪術?”
謝蛤蟆搖頭道:“這不是邪術,而是一種正統的請神上身道法。常見的是東北大雪山中的神婆神漢,他們一般請家仙,算是走偏門。最正統的是請八仙上身,最早的時候這道術也叫供八仙術。”
王七麟嗅出血跡屬于家禽是正確的,不過不是一般的家禽,謝蛤蟆說這用的是母鴿子血。
鴿子是人豢養的唯一一種能飛的生靈,別的諸如八哥鸚鵡鷹隼也有被人馴服的,可是這馴服過程中都用了許多手段,而且即使馴服了,一旦放開也很容易逃脫。
唯獨鴿子不一樣,它們只要是從小豢養,那就會記住家的位置,不管飛出多遠都會回家。
謝蛤蟆繼續說道:“請神吃糧術說來簡單,就是以糧食供奉神靈,往里點入鴿子血,然后幾個人圍著供桌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在心里默念一句話,叫做‘過往神靈,請來吃糧;若吃我糧,請解我難’。”
“若有神靈經過,他會被糧食吸引,前去吃掉糧食。因為糧食中混有鴿子血,前面我說了,鴿子離巢不管多遠都會回來,神靈吃了沾有鴿子血的糧食后等于是沾了這個因果,他們無法自如離去,即使離去也得回來,然后受施法人驅使。”
王七麟愕然:“還有這么簡單的道術?”
謝蛤蟆冷笑一聲:“簡單?我還沒有把條件說完呢。”
“剛才我說了那一句口訣,那句口訣需要默念,需要幾個施法人一起默念,只有當大家的心思完全重合的時候,法術才算是成功。”
“這還不止,你以為普通糧食就能吸引神靈嗎?當然不是,這要用六谷為供,也就是稻、黍、稷、粱、麥、菰。而且用的六谷還不是普通糧食,得是在某些特定條件下產出的糧食!”
王七麟說道:“他們用的是大米?”
“對,他們用的是大米,”說到這里謝蛤蟆突然生氣,“這六個書生是不是讀書讀傻了?他們以為是出來野餐的嗎?竟然帶著米來請神,誰家的神吃米?!”
“用米也就罷了,還煮熟了做成米飯!真是一群腐儒!他們難道不知道米飯是用來祭奠什么的嗎?”
“鬼!”王七麟說道。
“不錯,”謝蛤蟆陰沉著臉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他們不知道從哪里學到了這個法術,然后就出來使用,找不到六谷便用了米飯,可米飯怎么能引來神靈?這只能引來鬼,估計就是鬼把他們的魂魄給收走了。”
王七麟問道:“這樣的話是不是要叫魂了?就像當初給丁流風叫魂那樣。”
謝蛤蟆說道:“不行,丁流風當時是嚇得丟了魂,驚嚇他的是孤魂野鬼,沒什么能耐,這些書生的魂魄卻是被一個鬼給收走了,所以叫魂沒用,得奪魂!”
王七麟心里一沉,明白了他在煩什么:“要奪魂得先把這鬼找回來,是吧?”
謝蛤蟆點頭道:“是啊。”
王七麟皺眉道:“這下麻煩了,如果這鬼再也不出現,那外面的幾個書生豈不是再也醒不過來?”
喪失魂魄就是行尸,本來這些書生是家庭的希望,變成行尸后他們便要成為家庭拖累。
至少有六個家庭要垮掉!
謝蛤蟆道:“其實也不是特別麻煩,那鬼昨晚在這里收走六個人的魂魄,對它來說是占了大便宜,就像一個人在某個地方撿到了一筆錢,如果你是這個撿到錢的人,你會怎么辦?”
王七麟道:“上交給衙門。”
謝蛤蟆眨眨眼,問道:“這么老實的嗎?”
王七麟說道:“不屬于我的錢我不能拿,而且是一大筆錢,誰知道什么來路?”
謝蛤蟆道:“假如你是個很貪婪的人,你撿到這筆錢后會怎么做?”
王七麟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會以后再去撿錢的地方轉轉,看看還能不能再撿到錢。”
謝蛤蟆點頭道:“不錯,這鬼今晚應該還會回來。只要他回來,王大人你就有辦法能引誘它現身。”
“我有辦法?啊,用八喵來找它?”王七麟問道。
八喵從他懷里跳出來,站在八仙桌上昂頭挺胸,隨時出征。
首戰用我,用我必勝!
九六跟著它往外竄,王七麟把它放在八仙桌上,它像小尾巴一樣蹭在八喵身邊,八喵嫌棄的將它推開。
對此九六很不滿,張開嘴沖它一陣‘六六六’。
八喵亮出爪子在九六跟前的木桌上劃了一下,四道爪印特別清晰。
九六慫了,委屈的低眉臊眼小聲‘六六六’,就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婦一樣。
謝蛤蟆笑了笑道:“不是,玄貓和天狗都是靈獸,會嚇跑鬼。我說你能引它出來是因為驛所有一張精怪供桌桌面,那桌面對靈獸來說是好東西,對鬼來說同樣如此。”
王七麟恍然,他都忘掉還有這么個玩意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