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把背囊放在了紅木幾上打開,里面果然是盧氏前幾日托李管家從長安城捎帶的上好針線繡料,又想起那兩個丫鬟的談話,好像其中那個模樣俊些的還是李管家的女兒、黑臉小廝李樂的姐姐,心里將他們三個人說話行事一一比較,暗道實在不像是一家人。
她將東西收好后本想接著練字,可先前之事多少壞了心情,勾壞了第二個字后就停了下來,想著早上盧氏出門時候說要午間會回來,這會兒已經將近中午,是該起灶的時候,于是便收拾了幾案,起身去了隔間小廚房。
這小院子里最讓遺玉滿意的恐怕就是這里了,比起她們在鄉下的簡陋灶房,這小廚房要寬敞一些,里面一應廚具也齊全的很。
她剛抱了柴待要燒火,就聽見院外敲門聲響起,跑出去將院門打開后,就見盧氏和劉香香正擦著汗立在門口。
“怎么這么早就回來?”進了屋,遺玉連忙給兩人倒了水送上。
一口飲盡茶杯中的水,盧氏這才拿袖子一邊扇風一邊答道:“咱們雇的農工們村上出了事情,有個孩子來田里送信,然后幾個人都回去了。”
遺玉好奇問道:“出什么事兒了?”
“好像因為南邊山下一片林子,”盧氏輕嘆一聲,“年前他們村子幾戶人家合伙買了南邊山麓下一片地勢準備植桑,可是入冬栽的苗子入春就開始壞死,似是今日那照看林子的去照看時見著又死了許多,這才害怕起來,咱們田里顧的幾個農工家中都有那地勢的份子,嚷嚷著要回去同村人一起找那賣地的退錢呢。”
劉香香在一旁接口道:“說來也巧,他們走后我同那送信的孩子說話,你道那賣地的是誰?就是咱們現今住的宅子對街那戶,徐府。我看那府上也是有錢有勢的,既然地已經賣了出去,怕是斷不會還了錢給他們。”
遺玉早在聽完盧氏解釋,腦中便有一道念頭一閃而過,現在又聽了劉香香的話,只覺得那股念頭愈發清晰起來。盧氏同劉香香歇息好后就起身去了廚房做飯,只留她一人托著下巴坐在屋里發呆。
***
吃罷午飯,三人坐在臥房里做活,劉香香在張鎮呆了四年,每日只是伺候鄭立飲食起居,并沒習過女紅,今日見了盧氏收拾了做活的東西出來還說要教她家傳的繡法,難免又驚又喜地落了淚,被遺玉故意笑話了幾句才止了。
盧氏挑了針線出來,連并一個中號的繃子一起遞給遺玉,道:“沒買大繃子,先繡些小件出來制了手帕荷囊等物,你女紅已然不錯了,等咱們存了錢就買了繡架,再教你大件的。”
遺玉聽了雙眼發亮,幾年以來早就繡煩了那些個小東西,一是家中沒有繡架,一是盧氏總說她針法不夠熟練,總也沒機會做些大的,別的姑娘不知道是怎樣想的,遺玉卻是拿刺繡當娛樂活動來做,既磨練耐性,又能打發時間,成品出來還可以換銀錢,已然是她除了練字之外另外一項愛好了。
劉香香雖不會做女紅,卻知道用到繡架做的東西都可比繃子難多了,她不清楚遺玉手藝,起初聽盧氏這么講,只當她哄遺玉玩,等到大半個時辰以后,她在盧氏的指導下勉強繡了一朵桃花出來,分神去看遺玉時,只見對方手拿的繃子上竟然已經多了一對拇指大小、精致小巧的白頭長尾鳥兒出來,兩只鳥兒身下一簇翠綠帶紅穿插而出,端的是活靈活現。
“干、干娘,”直到遺玉取下繃子開始鎖邊,劉香香這才扭頭對著盧氏結結巴巴地問道:“小、小玉這是學了多久?”
盧氏手上針線未停,頭也不抬地答道:“是有四五年了。”
劉香香一臉古怪地指著遺玉,問道:“小玉前個不是才過罷九歲生辰么,她是四歲就開始學這個了?”
盧氏抬頭對她一笑,“也不算太早,我也是五歲起便開始習女紅,只是沒她好性子,磨了手也不喊疼,我小時候可是沒少因為拿針線對我娘哭鼻子呢。”說完她就看向遺玉,見小丫頭抬頭沖自己露齒一笑,神色愈顯溫柔。
劉香香是知道遺玉癡傻過幾年的,她小時盧氏從外地遷來,等遺玉被發現癡呆以后,村中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多少是產生過一些奇怪的心理,同情、厭惡、幸災樂禍的都有,劉香香性子較和氣,那時雖年紀小卻也沒跟著那些淘氣孩子一起喊遺玉小傻子,只是心里可憐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
后來也不記得哪一年,遺玉突然就好了,劉家同盧家一個村東一個村西,平日并沒什么交流,她對遺玉有了一些印象,還是在鄭立派人來村子那天,盧氏發動了村民給她家捐錢,在盧家院子里她看到盧智同遺玉一起坐在門檻態度親昵地說話,被親哥哥賣掉的她,只覺得羨慕無比。
沒想到四年之后竟然在張家宅子里同她們母女再次見面,又一番波折一起逃了出來。對盧氏,她當年就存有感激之心,于是才會在對方提出認她做女兒時候,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雖然背井離鄉來到了這陌生地方,近日來她還每天下地干活,每日累的一回來只想倒頭就睡,半點不比在鄭立那里做通房來的輕松,可她卻喜歡這樣的日子,有親人關心,有人能說說貼心話,還有人教她識字念書,這樣的日子若是放在一個月前,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
“娘,您前個說要給大姐做衣裳,是要用哪個顏色的料子?”遺玉將手上東西放到一邊,探了小腦袋去矮案上放著的背囊里翻了翻,看見兩種顏色的衣裳料子以后遂問道。
“藕色的,牙白那塊準備給你們兩人做些貼身衣物。”盧氏抬頭看了遺玉一眼才注意到正在發呆的劉香香,輕笑一聲,拍了拍她的額頭,道:“怎么了,倒是和小玉學會了,時不時地就愣了神。”
劉香香斂了眼中一絲因回憶而產生的茫然,轉身對盧氏抿嘴一笑,“沒事,干娘,您把這兒再跟我講講罷,我總繡不好。”說完她就伸出手指著自己拿著的花繃上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輕輕垂著頭做出一副聆聽的樣子。
盧氏并沒有注意她低頭瞬間眼中閃過的水光,只溫聲教導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