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靠著煉雪霜才睡了個踏實覺的遺玉。出了坤院門口就見著等在外面的盧智,他雖眼底有些青色,但精神卻是不錯的。
兩人走了一段路,都沒說話,直到穿過了花廊,盧智才先開口:“我也不是有意瞞著你,只是那事情的確過去很久,只當是他們早把咱們一家子給忘了,便沒同你講,昨個突然遇見個認得咱們的,我也是一時不知道怎么同你解釋,你若真想知道,等上午的課完了,去外面找個清靜地方,我講給你聽。”
遺玉卻是被他說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她大哥這是要坦白從寬呢。心中一喜,面上卻抱怨道:“我還當你又打算繼續瞞著我,昨夜都沒睡好。”
盧智扭頭細看了她的臉色,隨即輕哼一聲,臉上卻沒了剛才那略帶歉意的神色。“我可看不出你這是沒休息好的樣子。”
遺玉摸摸小臉,干笑一聲,“那咱們可說好了,中午下學你來找我啊。”
盧智輕輕點頭,把她送到書學院門口才又折回太學院去,遺玉看著他的背影,比起昨晚的沉悶,心情頓感輕松,剩下的就是強烈的好奇心,只恨不得現在就下學才好。
等到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堂課,鐘聲一響遺玉便麻利地收拾了東西,看先生出了教舍后,起身就快步朝門口走。怎奈老天就是要同她作對一般,還沒等她前腳跨出門去,就聽身后有人喊了一聲:
“盧遺玉!”
聽見這依舊沒有禮貌的叫聲,深呼吸之后,遺玉才緩緩轉身,就見教舍后排那個坐在案側的少女伸手對自己勾了勾,這個名叫楚曉絲的小姑娘,是四門學院隸下楚博士的嫡女,時常跟著長孫嫻進出。
“過來。”
遺玉走過去,在她和長孫嫻身前三步處站定,就聽楚曉絲嬌聲問道:“魏王殿下設宴,你大哥可曾得了帖子?”
設宴?沒聽說過這事,遺玉遙遙頭,“不清楚。”
楚曉絲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那你回去問了。下午來告訴我。”見遺玉點頭后,才出聲讓她離開了。
出了教舍遺玉眉頭才微微一皺,隔著墻看了一眼教舍,轉身快步朝院門口走去。
午飯完,盧智就帶著遺玉去了宿館外面那條街上的茶社,要了雅間,又選了茶點,等東西都上齊,小二將屋門關好后,遺玉才往盧智身邊湊了湊,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瞅著他。
盧智不慌不忙地將兩人身前茶杯注滿,才開口道:“相信你也猜到了,昨天那個掌柜的應該是咱們外公家的人,我知道你是疑惑為何昨天我不讓你同他的相認,說來還要提起當年兩家人因政見不合鬧翻后的事情。”
自從兩家人斷交之后,盧氏在夫家的日子便不好過起來,婆婆更是給她臉色,丈夫也愈發沒有以往體貼,就連下人們的態度也開始不恭敬起來。
后來盧氏便懷上了遺玉,得知了她娘家人就要從長安城中遷走的消息,她便不顧丈夫的叮囑。偷偷帶著兩個兒子去盧家尋人,想要再見她爹一面。
可結果吃了閉門羹不說,盧氏的親爹還讓下人出來傳話,當街訓斥了盧氏的不孝之罪,并遞了一封斷絕書給她,聲稱不再認這個女兒,自此雙方再無瓜葛。
盧氏也是個硬氣的,聽那傳話的人說完,傷心之余還是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回家又被丈夫和婆婆一頓訓斥,自此在下人中威信更損。
“原本我記得也不多,只是后來有次翻到了那封斷絕書,才把那點子事問了娘,咱們本就同他們家毫無瓜葛了,再認他們做什么,你回去也莫要把見了外公家的人的事情告訴娘親,知道么?”
遺玉尚在一邊感慨一邊思索著,聽到盧智的要求,點頭應道:“我自是不會同娘講的,原先不知道這其中原委,當是咱們現下已經自立門戶,那當年兩家不合的事情也無需再牽扯,卻沒想到當年外公竟那般狠心。”
狠心又無情,一個死鬼爹、一個六親不認的外公,倆人倒是絕了,她娘也夠倒霉,攤上這么個夫婿和爹親。
盧智點點頭,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方才又道:“我原想不透那掌柜的昨天猜到咱們身份后為何神情那般激動。想來他是舊府上的老人,同咱們娘親還有些主仆情誼在,就算他把咱們的消息傳回去,怕是也沒什么人會用心思去尋咱們。”
他略一思索后,繼續道:“咱們昨日穿的都是學里的常服,我怕那掌柜的記下后,會來尋咱們,下個月再上學時少往外面去,避一避,想必過個十天半個月,對方尋不著人,也就把咱們忘了。”
遺玉點點頭,親女兒都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就算聽說了外孫們的消息,又能有多執著。
到了下午,一進教舍,看見坐在后面的長孫嫻和她身旁鼻孔朝天的楚曉絲,遺玉才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些什么。
聽著對方再次直呼她的姓名,遺玉心中有些無奈地走了過去,周圍不少學生都好奇地用側頭看著她。
“問了嗎?”
遺玉頓了頓還是決定做個誠實的人,低聲道:“我忘記了。”
楚曉絲眼睛一瞪,聲音帶些怒色,“你說什么?”
于是遺玉又重復了一遍。對方頓時大惱,冷聲道:“盧遺玉,你是不是以為盧智在魏王殿下府中做了文士,就自認是無所懼了,我信不信,在這書學院里,你不聽我的話,我就能讓你呆不下去。”
垂著頭的遺玉并未答話,卻是暗道一聲晦氣,怎么這些高官貴胄的女兒,竟是都這一種德性。
見她并沒回嘴。態度還算“老實”,楚曉絲才又冷聲命令道:“課不要上了,你現在就去太學院找盧智,問到了再回來。”
遺玉雙眼陡然瞇起,剛剛已經鐘鳴過,再過一會兒先生就要到了,今天下午是要旬考的,若是遲到或是不參加,全是算做不及格處理的,不僅到時侯要在宏文路口張白榜批評,還會在個人記錄上留下一筆污點,盧智可是跟她說過,這學里再混日子的學生,也是沒有考試時候敢不來的。
“怎么還不動彈,趕緊去啊!”
楚曉絲又是一聲厲喝,遺玉緩緩把微曲的背脊直起,抬起頭俯看了一眼這蠻橫的小姑娘,余光掃了一下一旁正捧著書仿若未聞的長孫嫻,轉身便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這點她沒有忘記,可是前提卻是對方不能一而再地招惹她,若是公主也就罷了,那是皇家,全天下的人都是他們家的奴才,一怒之下可輕易地要了她的小命,可她還沒好脾氣到被一個狗仗人勢的東西揮來斥去的地步。
楚曉絲被她的行為唬了一愣,待遺玉在軟墊上坐下,才緩過來神,咬著牙喝道:“你沒聽見我說話嗎!”
教舍里從頭看到尾的學生們表情各是不一,有些瞥了一眼楚曉絲便微微皺眉的,有的則是一臉同情地打量著遺玉,還有些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一副興味的表情。
遺玉理也不理身后的呵斥,從書袋里掏出了書本翻開默默背誦。
“盧遺玉!”
剛從門口走進來的晉博士,正巧聽見這句,臉色一板。沉聲道:“楚小姐,老夫看你的禮藝課是白上了,今天的旬考你也不用參加了,你大經選的是《禮記》吧,回家后把《曲禮》篇抄寫一邊,后天帶來學里,出去吧。”
楚曉絲臉色唰白,扭頭求助地看向垂首正坐的長孫嫻,似察覺到她的目光,長孫大小姐緩緩站了起來,柔聲對晉博士道:
“先生,您誤會了,方才盧小姐肩上停了一只蜜蜂,曉絲也是一時情急才直呼盧小姐的姓名,恐她被蜇到。”
遺玉正待翻書頁的右手一滯,就聽晉博士出聲問道:“是這樣嗎,盧小姐,你可有看見蜜蜂?”
遺玉遂起身對著臉帶憂色的晉博士答道:“好像是有只蜜蜂飛過去,個頭還挺大的,”說到這里扭頭對著臉色難看的楚曉絲揚唇一笑,“多謝楚小姐出聲相告,那蜜蜂怕是被你嚇跑的,不然被那玩意兒蜇一下我可是受不了。”
聽了她的話,楚曉絲臉色一陣扭曲,強忍了怒氣,在晉博士懷疑的目光中,對著遺玉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不客氣。”
晉博士雖心有懷疑,但還是讓三個女學生都坐下了,掃了一眼教舍確定二十個學生都到齊后,才布置了旬考內容。
遺玉在小半個時辰后便默完了晉博士要求的內容,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才輕輕吹著墨跡。
坐在上端的晉啟德博士看著下面的學生,瞄到遺玉的動作后,目露贊賞地緩緩點了下頭,不大會兒功夫遺玉便吹干了墨跡,將紙張卷了用桌上綴著自己名牌的紅繩捆好,起身遞交到晉博士身前的案上。
她轉身迎上投來的不少道驚奇的目光,臉色不變地走到自己案前收拾了東西,在晉博士的點頭允許下,離開了教舍。
坐在后排的長孫嫻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盯了一會兒,又低頭看著案上尚余幾句沒有寫完的卷子,緩緩握緊了左拳。
出了教舍的門,遺玉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又舉步朝門外走去,腦子里卻想著剛才長孫嫻三言兩語便替楚曉絲解圍的事情。
她早想到憑著高陽對她的惡感,這長孫大小姐也不會對她客氣了,先前楚曉絲一再找她麻煩,就算不是長孫嫻指使的,也不會少了她的推波助瀾,可她還是到底小瞧了這位京都有名的才女。
同樣早早就考完出來的盧智正朝著書學院走來,見到站在路邊發愣的遺玉,皺著眉頭走過去,“怎么了,考的不好?”
遺玉這才回神,眉頭一挑,笑道:“怎么可能,那些個死記硬背的東西,你知道我是最拿手的了。”
兩人又是一笑,才一同朝學宿館走去,盧俊和陳曲早摸好了時間在后門等他們,另有租來的馬車也已早到。
遺玉入學來頭一次回家,十日未見的盧氏早就守在巷口等他們,天色稍暗才見著人影,迎上去一把就摟過遺玉,噓寒問暖地拉她進了家門,倒是把兩個兒子都涼在了后面,盧俊連喊了兩聲“娘”沒見盧氏搭理他,才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晚飯很是豐盛,一家人坐在桌前邊吃邊聊,被盧氏問到學里的情況,遺玉也只挑好的說,又講了些趣事給她聽,逗得她直樂呵,小滿在一旁見了,便打趣道:
“小姐不在家的這幾日,夫人臉上就沒見過笑,如今回來了,卻是笑不夠。”盧氏把她一瞪,小丫頭才趕緊閉了嘴。
遺玉聽了,眼帶擔憂道:“娘,您最近休息的不好么,我看您臉色是不大精神。”
盧氏輕嘆一聲,也不否認,“兒行千里母擔憂,雖長安城離這鎮子沒多遠,但你到底是初入學,娘多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如今聽你說了情況,日后也就能安心了。”
聽她這么說,遺玉面上是應了,等吃完飯卻從隨身帶來的囊袋里掏出個精致的銀盒來,遞給盧氏,“您若晚上睡不著覺,就在耳后涂上一些,這藥膏的氣味有助于睡眠。”她拿出來的東西,正是那不知名的人所送的煉雪霜。
盧氏接過來扭開聞了聞,疑聲道,“這味道是挺好聞的,可是真有你說的那么管用?”
遺玉點了點頭,盧智則抿了一口茶,笑道:“娘您放心,這東西是學里的太醫查看過的,小玉也使過幾回,是挺管用的。”
盧氏見兄妹倆都這般說了,便喜滋滋地將東西收下,盧智和遺玉很有默契地避開這東西的來歷,盧氏既沒問他們也樂得少些解釋。
晚上睡覺前,盧氏檢查了遺玉的肩傷,發現那疤痕淡了不少,驚訝地問道:“我記得你離家前這刀口子還顯著呢,怎么現在消去不少?”
遺玉心知是那藥膏起了作用,但若解釋卻怕盧氏會把她捎帶來的那盒再塞給她,只能含糊答道:“想必是學里的伙食好吧。”
盧氏也就半信半疑地在她身邊躺下了,之后娘倆又說了些貼心話,才漸漸安穩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