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房府 清晨。朝會回來的房喬,剛一進府內,就有早等在前院的下人迎了上來,恭聲傳了話后,房喬沒有向以往那樣一下朝就往書房走,而是去了正房。
進了北院,就見兩名丫鬟正在廳外候著,見到房喬走來,隔著老遠便躬身,待他走進才將簾子打起。
“有何事?”房喬進到屋中,看了一眼并排坐在椅子上的麗娘母女,伸手接過綠波奉上的熱茶。
麗娘看他臉上神色,便知今天他朝會沒有遇上不順心的事,“是有些事要與老爺說。”她揮手讓屋里的丫鬟都下去,“出去看著,別讓冒失的走近。”
“是。”
丫鬟們出去,屋里便只剩他們一家三口,麗娘才將語氣稍稍帶上些嚴厲,“小舞,把你做的事,同你爹說了。”
房之舞昨天下午才得了麗娘給她買的那套首飾。這會兒自然聽話,起身對房喬道:“爹,女兒頑皮,前幾日溜進您書房去玩耍,拿了您的東西。”
房喬倒不顯生氣,“哦?你拿了什么?”
房之舞按著昨天麗娘教的,從袖子里摸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站起身隔過麗娘放在房喬手邊的桌上,又趕緊縮了回來。
房喬見到桌上的東西,眉頭便是一皺,伸手拿起抖開一看,見到這原先被他收藏的好好的畫像上難以掩飾的褶皺和破損,臉色沉了下來。
房之舞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見他沉下臉色,忙偷偷去拉扯麗娘。
麗娘搶在房喬開口前,小意道:“老爺,這事是小舞不對,昨日我已將她狠狠罵過——”
“小舞先出去。”房喬揮斷她的話,房之舞如獲大赦般地快步走了出去。
“這畫、你看了?”房喬一面伸手摩擦那幅畫像,一面問道。
“看了,”麗娘很老實地答話,臉上帶著猶豫,問:“這畫上的是、是姐姐?”
她心中猜測房喬已是尋得了盧氏,借由房之舞和這畫像將事情引出來,就是想聽聽盧氏的消息,但她不想自己先提出來,只是挑了話頭。
房喬的目光仍留在畫像上。表情似是在回憶,又似是在思索怎么回答她,片刻后,他低聲道:“嗯,是她,我正要與你說此事。”
“啊?”
房喬扭頭看她,臉上帶著既喜又愁的表情,“嵐娘他們母子還活著。”
盡管已經猜到,可親耳聽他說出口,麗娘的心中還是一陣翻騰,臉上帶著震驚,伸手捂了下嘴后,吱吱唔唔半天,才說出一句囫圇話來:
“您、您說什么!”
“他們沒有死,我已見過他們了,當年那些尸體,定是韓厲偽造的。”仿佛嫌她的驚訝不夠,房喬又添上這么一句。
“可、可是您不是親自驗過的么,怎么會是假的,您該不是認錯人了吧!”
“我沒有認錯,就是嵐娘。就是他們。”房喬語氣很是肯定,不再看麗娘,又將目光轉到手中的畫上,表情一下子溫柔許多。
“我想不明白,那些尸體若是假的,怎么會做的那么像,連您都給哄過去,姐姐的身子——”話說到一半,麗娘連忙閉上了嘴,可后面的意思卻清楚的很。
當年韓厲給房喬看的那三具尸體,除了因為泡水皮膚有些發脹和青白之色外,連些胎記和小痣都一模一樣,若是偽造,怎么會那么清楚盧氏的身體細節,往深處一想,盧氏的名節都是問題。
房喬臉色一僵,那三具尸體的模樣在腦中一晃而過,沉聲道:“此事無需再提,韓厲那人陰險狡詐,可能是買通了嵐娘身邊侍候的人。”
就算是買通了侍候的人,又是有什么人有本事偽造出一模一樣的人來,麗娘一句話悶在胸口,卻沒有說出來,過猶不及。將那尸體當作是真的,便也罷。可如今房喬見過真人,麗娘不信,他心中會沒有就盧氏那具“假尸”生出懷疑和間隙。
屋里寂靜了一陣,房喬突然開口道:“聽到他們還活著,你不高興?”
麗娘連忙搖頭道:“怎么會。我不過是突然聽得這消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咱們都當姐姐他們沒了那么些年,眼下您突然說他們還活著......”
她一番解釋下來,房喬卻沒聽進去多少的樣子,只是反復地看著手里的畫像。
麗娘看著他,嘴上沒停,心中卻是停不下來的陣陣絞痛,她進到房府已經十三年,盡管兩人沒有明說,心里卻都清楚,他們一開始便是在做戲,可那時就算被他利用,她心里也是喜多過悲的。
后來盧氏他們“死了”,她終能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憑著那些秘密,在他心中占下一席之地。
可如今一有盧氏他們活著的消息,他便是這幅模樣,哪里有半點在乎她的想法,十三年的朝夕相處,竟比不過盧氏那七八年,她怎么能甘心!
麗娘長長的指甲扣緊肉中,提高了聲音。打斷他回憶的眼神,“想來老爺親眼見過,那定不會錯了...您同他們解釋清楚了嗎?”
“嗯。”
“那、那姐姐是如何答復的?”她同盧氏相處的時間并無幾,不是她遠遠地看著盧氏,便是盧氏遠遠地看著她,可對于這位盧夫人的脾氣,她卻清楚的很。
“這事不用你操心。”房喬溫聲道。
不讓她提、不讓她問、不讓她操心!麗娘垂下頭,“姐姐定不會原諒我當年在眾人面前冤枉了大少爺。”
房喬終于抬眼看她,強扯了一下嘴角,“你知道蕓娘懷的...受了驚嚇才那般說,安王叫你去問話時。你不是改了口么。”
“可、可那些院子里的客人,到底是同我一樣看花了眼。”
“唉,”房喬伸手擰著眉心,“不說那些。”
麗娘起身,繞到他座位后面,將雙手放在他肩上,很是體貼地按了起來,“好,那就不說......小舞真是太淘氣了,竟將姐姐的畫像弄成這樣,這次非得好好教訓她,不然她下次還要闖禍。”
“是該嚴加管教她了,”房喬將畫像重新折疊起來,“往日我還覺得她性子活潑一些是好事,最近卻愈發不成樣子,同那些孩子比,她真是差的太遠。”
他暗有所指的話,麗娘多少能聽出一些,手上的動作剛剛一頓,就被他輕輕隔開。
房喬站起身子,將折疊好的畫像小心貼身塞進懷中,頭也不回地對她道:“我告訴你這些,也就是讓你心里多少有個數。”
他掀起簾子走出正廳,麗娘的雙手才緩緩按在椅背上,修長的指甲漸漸將檀木椅子滑出一條條細道。
“讓我心里有數?呵,你這是擔心我,還是在擔心...”
傍晚,房喬一人坐在書房內,往日消瘦的有些蒼白的臉色,眼下卻多了一絲不正常的紅潤,敲門聲響起,他將手中的書卷放下,道:
“進來。”
阿虎進屋后將門掩好,臉色不大好看地走到房喬的書桌前,低聲稟報:
“老爺,麗夫人上午支了一名丫鬟出門,到西市一家炒貨鋪子買了些東西。下午支了兩名丫鬟,到東都會買了彩線等物。”
房喬向來溫和的眼中精光一暴,“是哪家鋪子!”
“西三街的,廖記炒貨——”
“說那買彩線的鋪子!”
“這個,共有三家,分別是......”
房喬伸手在桌面上輕拍了兩下,道:“去查,三日內,將這三家鋪子的底細,給我查清楚!”
“是。”阿虎沒有多問,顯然已經做慣了這種事,只是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才退出書房。
偌大的書房里,又只剩下房喬一人,他從座椅上站起身,輕咳了兩下后,走到書房墻角的一張矮案邊上,將案朝前推了推,伸手在剛才案腿壓著的毯子上輕輕摸過,掀起了靠墻的一角,在地面上屈指來回輕叩了七八下,剛才表面還沒有任何縫隙痕跡的地面,竟然微微凸起了一尺見方的一塊,他將那塊凸起摳開,放到一邊,下面是深約半臂的一個坑。
他從里面取出三只顏色不一的木盒,打開了顏色最深的那只,里面放著厚厚一疊泛黃的紙張,還有兩只素氣的荷囊。
房喬挪了挪身子,背靠著墻,伸手將那些寫著清秀字跡的紙張一張一張地看過,又捏起那兩只邊角有些磨損的荷囊,拿在手中摸索了一陣,兩刻鐘后,他將這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擺放進盒子,又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平放進去。
將這深色盒子放在手邊,他取過另外一只稍淺色的盒子,這只盒子上明顯帶著機關,他仔細擺弄了一陣,方才聽到一聲“叩”響,盒蓋滑開,里面是一摞書信和大小不一的折紙,他捧著這只盒子里的東西發了會兒呆,便將它蓋好放進坑底,重新摟過那只深色的盒子,輕輕在上面摸了幾下,極輕地嘆了一聲:
“倒頭來,恐怕只有你能陪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