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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三章 喚你名字

  “......我知錯了。”

  遺玉說這話的時候。最后四個字,語氣喏喏的,多少有些可憐兮兮的味道在里面,她自己也沒注意到,竟是用上了三分平日同盧氏和盧智撒嬌的口氣。

  李泰的視線停頓在書頁的某個字上,終于是肯再開口,“心情不佳,便要借著射箭發泄么。”

  遺玉被他突然指出了下午練習過度的根本原因,一愣之后,君子樓中,那些譏諷的嘴臉和聲音又浮現在腦海中,遺玉抿著嘴唇,沒有回話。

  她來到這世上已經將近九年的光陰,前八年的日子或貧困或坎坷,卻不如在這繁華的長安城中幾個月來的復雜,這里是這個強盛的國家心臟的部位,卻讓她看到的污穢和骯臟,遠遠多于它的安定和美好。

  在她覺得錯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它是對的,就連她的親人和朋友也是一樣。究竟是她前世的心念過于根深蒂固,還是旁人的心態已經開始扭曲。

  原本是眾人皆醉我獨醒。可現下看來,那個真正醉著的,似乎是她自己?

  不聞她動靜,李泰抬頭看去,僅是一眼,就察覺到不對,她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站著,雙手捧著瓷盅,垂頭不語,稚嫩的側臉上帶著落寞,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孤寂味道,似乎有種無形的東西,正從她身上一點點流失掉。

  “遺玉。”

  突然聽到那低沉的嗓音這般喚到,沉浸在思緒中的遺玉順著這聲音,望向書桌后那人,他冷淡的面容被桌上的紗燈,籠罩上一層溫暖的顏色,異色的眼眸仿佛帶著吸力一般,定住了她的視線,也定住了她搖曳的心神。

  這是她第一次從李泰的口中,聽到他喚自己的名字,不是客氣的“盧小姐”,也不是親昵的“小玉”或“玉兒”,更不是帶著疏遠的“盧姑娘”——是遺玉。

  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在這時,被這個人喚出口,竟讓她有種心神安定的感覺。

  見她神色又恢復正常。李泰將手中的書卷放下,起身繞過書桌,徑直走到她面前,伸手朝她左臂探去。

  遺玉被他的舉動弄的有些失措,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躲開,卻被他探低身子,一把握住手腕,肌膚相觸的感覺,讓她憶起下午在院中被他握住手拉進屋中,耳后頓時升起淡淡的熱氣。

  李泰的五指沒有在她光潔的手腕上過多停留,便一截截按壓至她的肩膀,遺玉被他捏的有些發癢,咬著下唇忍住笑聲,耳后的粉紅卻蔓延了些許到兩頰。

  李泰將她的手臂檢查了一遍,確定在他小半個時辰內力的滋養下,她的肌理已經恢復,他手掌停頓在她的肩上,語氣仍是冷淡,卻隱秘著旁的意味,低頭道:

  “這次就算了,下次心中再有憋屈。莫借練箭撒氣。”

  “是。”遺玉知道自己因憋笑和不好意思而臉紅,生怕被他看出什么,便低著頭,乖乖地應聲。

  十月十三日,是五院藝比的第三天,琴藝木刻被懷國公府上的大小姐盧書晴得去,畫藝木刻被盧智贏到,太學院開門即紅,連占兩項最優,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遺玉早上被李泰送到學宿館后門,與盧氏和盧智照面之后,在君子樓外等到程家三口,又兵分兩路進到樓內。

  分開前盧氏再三告訴遺玉,讓她不要有包袱,就算是得不了木刻也無所謂,遺玉滿口答應,心里卻感到壓力。

  若說不擔心,那純屬是自欺欺人,別人不拿木刻無所謂,只要不做墊底便可,她卻是非要拿上一塊不可,如若不然,對她自己,對盧智,乃至對出言贊譽她的查博士都會有損害,日后想要再在這國子監抬起頭來,怕是難上加難。

  遺玉四人走進蘭樓,尋了一處坐下,盧智伸手接過她的書袋。檢查了一遍,為了應付不同的題目,學生們一般都是帶著三只毛筆,他從竹筒里取出毛筆,對著室外比了一下筆頭上是否有跳毛,細心檢查之后,才又收起來。

  程小鳳食指在茶案上輕描著比劃,道:“阿智,你說今日會出什么題目?”

  盧智道:“去年十月是‘巨毫’,今年三月是‘靜心’,這次看外面桌椅擺放,可能會寫小字。”

  遺玉之前被她大哥普及過許多次書藝比試的題目:所謂“巨毫”,取意其名,比的便是大號筆寫出字,好的書法家,便會不限于簡單筆墨,有寫字的工具,有寫字的地方,那處處都可成書法。所謂“靜心”,更是頗有趣味的一種比試方式,每座旁邊都立有一童子,捧各種書本叨叨朗誦,比試之人卻要專注于紙上。不容分心。

  程小鳳聽他說要寫小字,臉色便是一苦,“不是吧,小字,那可千萬不要是‘一頁書’,我最怕那個了!”

  所謂“一頁書”,乃是讓學生們在一張紙上寫字,抄錄的是比試前博士先生們專門準備的文章,或印成小冊,每人發上一本,比試時。全看誰能在固定的時間內,在一張紙上,抄寫錯字最少,又最多的文章。

  盧智安撫了她幾句,從對面梅樓大步走過來一身穿墨灰常服的學生,對遺玉道:

  “盧小姐,晉博士請你過去。”

  在比試之前,各院院長有時是會找有可能得木刻的學生去說話的。遺玉想著房喬在那邊,猶豫時,見到盧智對她點頭,便將書袋交給他,跟著這名學生一齊到梅樓去。

  梅樓中,幾名論判相互交談著,每次五院藝比,書藝一項的木刻基本都是被書學院收入囊中的,前兩日繃著連的晉博士,今日面上也有了笑容,不過仍是不比一臉春風得意的太學院查博士。

  嚴恒看不慣查繼文臉上輕松的笑意,似乎是五院魁首已經盡在他囊中一般,便揚聲道:

  “老查,你今日高興個什么,這書藝一項,可是沒你們太學院什么事兒。”

  查繼文喝口茶,搖頭否定了他的話,“非也非也,今日老夫的事兒可是大了,我前陣子公開贊譽了一名學生,若是她今日拔得頭籌,那我臉上也有光啊,你說是吧,老晉?”

  晉啟德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想到到時自己那學生若是出了彩還要同他沾上關系,臉上的笑容便收了收,輕哼一聲,道:

  “你還好意思說,就是因為你多嘴,今日這孩子若拿不了木刻。我看你怎么收場!”

  晉博士年紀不小,臉皮也夠厚,沖他擠了擠眼睛,道:“拿不拿得到,你還不清楚?”

  遺玉從樓梯走上來,先是快速環顧了一圈,梅樓上同竹樓的布局差不多,里面擺放的東西卻要雜亂一些,她目光在一道消瘦的背影上停頓片刻,舉步朝著正在同人說話的晉啟德走去。

  “晉先生。”

  晉啟德正在同嚴恒講著查繼文如何順手拿了他夾在書中的一張字,回去同太學院的學生顯擺,聽見身旁一聲脆叫,抬頭見是遺玉,臉色頓時又變成正經先生的模樣。

  “準備的如何,可是有心拿下這場比試,為咱們書學院贏了頭一塊木刻?”

  遺玉恭聲道:“學生盡力而為。”

  梅樓上這會兒沒有學生,除了書童便是論判,見到這么個小姑娘過來,幾名論判的目光都投了過去,聽見她并沒有滿口應下來,反而這般謙虛謹慎地回答,這些活了一把年紀的人精看在眼里,皆覺出不同來。

  晉啟德叮囑了遺玉幾句,便讓她回去了,從頭到尾,遺玉都沒有看一眼就坐在晉啟德隔邊位置的房喬。

  遺玉回去時,鐘鳴剛好響起了第一遍,君子樓內漸漸安靜下來,蘭樓中只有程家姐弟還在玩鬧。

  “我大哥呢?”

  程小鳳正因程小虎搶去了最后一塊草莓卷,捏著他的腮幫子亂晃,看他肥嘟嘟的小臉被自己揉的變了型,邊笑邊道:

  “同學找他,等下就回來。”

  說完便松開了掙扎不斷的程小虎,抓起旁邊的兩只書袋,道:“走,咱們先入座去。”

  “小玉,好好寫!”程小虎嚼著點心在遺玉背后叫道,惹來旁人側目。

  今日圍樓內場地上的布置同昨日畫藝差不多,一排排席案,遠遠地同觀比的學生隔絕開來。

  遺玉被程小鳳拉著,在昨日她們就坐的地方坐下。

  遺玉抬頭看了一圈四面樓頂,指著兩座樓間,三樓處架空的一根被卷起來的巨型文卷,低聲問道:“小鳳姐,你看那是什么?”

  “不是比試題目么?”程小鳳隨意抬頭一看。

  “不是,題目的卷軸是在樓側,這是兩樓之間架著的。”

  程小鳳又仰起頭,仔細看了看,疑聲道:“這又是什么新花樣,從沒聽說過。”

  遺玉微微皺眉打量著四周,突然瞇了下眼睛,于此同時,邊上也有學生竊竊私語起來。

  “是不是弄錯了,這里怎么才有四十張案!”

  橫八豎五,一共四十五名參比的學生,卻缺了五張寫字用的桌案,這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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