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盧老夫人一席話,遺玉初十這天,在自己房里待了一整日,除了吃飯等雜事,便只是坐在案頭抄錄她在文學館大書樓借來的竹簡書冊。
這兩日懷國公府上的探客少了許多,值得一提的是,遠在通州的程咬金昨夜寄了書信回來,言明快馬加鞭,明日一定會趕回,而不知是何原因遲遲接到盧中植病危消息的平陽公主,昨日從洛陽一趕回來,便私訪了盧府,恰遺玉前去赴宴,沒能見得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三公主。
傍晚掌燈時分,花梨木的書案一側,已經堆了厚厚的一疊紙張,平彤停下研墨,接過平卉遞過來的火折,將案旁的燈罩取下,點燃后,正猶豫著是否要勸仍坐在案后抄錄的遺玉休息會兒時,便見她停了筆,輕舒了一口氣,抬頭道:
“晚飯好了嗎?”
見著她臉上似有不同的淺笑,平彤愣了愣,才道:“已經好了,要擺上嗎?”
“我大哥沒回來么?”盧智這幾日總是早出晚歸,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說曹操,曹操到,平彤尚未回答,遺玉便見盧智繞過門屏走了進來,邊將披風遞給下人,邊沖她道:
“餓壞了,你用過晚飯沒?”
“正等著你呢。”遺玉吩咐平卉去叫人擺菜去外面的小廳,這幾日來,府里各家都是在自己院子里開伙的。
盧智先前已經聽盧耀說過昨晚宴上發生的事,在屋子坐下后,同她說了幾句,便提及了昨晚她醉酒后落掉的那一小段。
遺玉整理著那疊手抄,聽到自己是被惡意灌醉下藥,臉上并沒什么意外,道:“賀將軍府上的四小姐?不認識,并不是昨晚敬我酒的那幾個,你說是她買通了御宴宮的下人給我下藥?那這幾個人便是一伙的了。”
昨晚并非她大意,若不是盧智提前告訴她會讓盧耀跟著,她是不會明知自己易醉,還大著膽子在外面飲酒。且她被姚不治親身教過,對什么的氣味算是敏感,在實際寺便因此躲過一劫,若那酒里有什么味道,她斷然是不會喝的。
不過,她萬沒想到那么一醉,會同李泰又牽扯上,還被他——要知道,那可是她兩輩子加起來,頭一次親吻,這會兒想起來,唇上似還帶著感覺,沒曾想,親吻是那種感覺,有些冰涼,可是很柔軟,帶著對方溫熱的鼻息,還有那淡淡的香氣......
“我上午聽盧耀說罷,便讓人去查探,才知道最近京中多了幾則關于你的風評,多是不怎么好的,那賀將軍府上的千金,許是因此才結了伴想要捉弄你,你——”話說一半,盧智皺眉伸手朝她頭上一探,道:
“是昨夜著了涼么,怎地有些燙。”
“啊,沒,是這屋里有些熱,我坐了一下午,”遺玉伸手在耳邊扇了扇風,努力讓自己說起話來不心虛,“都傳了我什么不好的風評,說說看。”
盧智奇怪地看了兩頰越來越紅的她一眼,道:“說你在五院藝比時拿了兩塊木刻便不知天高地厚之類的,還有說你在舒云閣那日借機接近太子和魏王。”
“哦。”遺玉挑眉應了一聲,撇著嘴角道:“長孫嫻當真是閑著無事可做,纏著我不放了。”
盧智也不意外她一語點明了那背后中傷的黑手,道:“總之,你這陣子若是出門,說話做事暫且小心些,這些風言風語隨它去便可,若是真被拿捏了什么把柄,難保不會鬧大。”
“嗯,我會看著辦的。”遺玉道,在盧中植病倒之前,兩人就此事說過,為了不給盧智添麻煩,她便讓他不要插手,他也答應了。只是眼下府中事忙,她暫且沒有功夫理會長孫嫻罷了。
“少爺,小姐,都擺好了,請移去廳中用飯吧。”
“好,小玉,咱們去用飯,等下同去看看祖父。”
盧智是存著避心,沒將聽聞李泰邀約八女明日北苑賞花一事說出來。而遺玉則是存了瞞心,沒講李泰約她明日賞花一事,到頭來,她竟是不知,明日北苑可不只她一位女客人。
十一月十一日這天,天未亮,遺玉便醒了過來,叫平彤去門前看著后,自己坐在床頭找了本書看,只是心情卻沒昨天下午練字時候的清靜。
昨晚劉太醫來過,說是盧老爺子的情況,靠著參湯也就再能撐個幾日,若非萬不得已,她實則不想出門去。可昨日同盧老夫人一談之后,她才明白過來,同李泰的事情,總不能就這么躲著避著,眼瞅著他便要立妃,趕早不趕晚,趁這機會,早點把事情說清楚了,也好過日后她會后悔。
她便是這么一個人,想不通就擱著,一旦想通了,那便是有什么說什么。說句不害臊的,她是被他摟過了也親過了,他想不負責任也不行。
至于皇位什么的,那便是日后她要面對的事情,歷史的軌道注定魏王當不了皇帝,她若選了他這條路走下去,便會阻止悲劇的發生。
然而,有盧氏前車之鑒,又有盧老夫人在這里做榜樣,若李泰堅持要娶側妃,那他們便沒什么好說的了,長痛不如短痛,她是比想象中要喜歡他,可在明知自己同盧氏一樣不容人的情況下,她不愿自己今后的人生是一場悲劇。
“小姐,大少爺出門了。”平彤看著盧智出門后,才跑回屋里稟報。
“嗯,那便梳洗吧。”遺玉放下沒看進去幾眼的書冊,吩咐道。
“小姐,今兒是上哪去啊?”
“芙蓉園北苑。”遺玉給了地方,便不再多說,平彤平卉兩姐妹相看一眼,心中有數,也沒再問。
初九的晚宴持續到天明才結束,李泰第二日便在杏園待了一日,十一日這天早上起得也很早,阿生幫他束發時候,從鏡子里偷看了幾眼,雖仍是萬年不變的一副表情,卻讓覺出他心情不錯,這倒讓并不知道他邀了遺玉前來賞花的阿生納悶了。
換上了才薰過的衣裳,李泰揮手避了阿生,自己系著腰帶,道:“你去雁影橋上接人。”
“啊?”阿生一疑,“約的是巳時,小姐們這時應該還沒到。”不是他自恃身份,就是那些小姐們到了,也用不著他親自去接吧。
李泰望了一眼鏡子,道:“人若來了,先帶到水榭去。”
“是。”阿生一頭霧水地轉身出了屋子,等到了芙蓉園外的雁影橋邊上,等了一刻鐘,見著懷國公府的馬車后,方才恍然大悟,難怪要他來迎著,這位可不得他親自來么!
“盧小姐,您來啦。”說這話的時候,他是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想的,什么時候不好,今日邀了這位過來,算是什么事兒?
遺玉從馬車上下來,見著立在橋口躬身迎候的人,點頭道:“李管事,早。”在外頭,她可不好像在密宅時稱呼他作“阿生哥”。
“您且隨我來。”阿生伸了個引子,便領著遺玉和跟上來的平彤朝北苑走去。
這芙蓉園一夕之間換了個新主人,里頭的下人也被魏王府手腳麻利的通通換過了一遍,因此,來往的下人對著大早上出現在這里遺玉,并沒什么別的反應,只是等他們路過時候,候在原處彎腰行禮罷了。
北苑是設在臨江之處,一頭是雕欄的淺江,一頭是偌大的花園,亭臺水榭各有一座,卻沒有樓閣和殿堂,今日外頭有些涼,遺玉被領著走進四面通風的水榭后,卻稀奇的不覺冷。
這北苑的各處,今凌晨便有人提前布置好,地上都鋪了厚厚的一層毯子,又擺了許多只軟枕和靠背在上頭,因請了八位小姐,茶具餐點都放了許多套,只有這水榭中,為了讓魏王和某位小姐獨處,是有兩套的,因此,遺玉挑了個地方坐下后,還是沒發現今日還有別的來人。
“盧小姐,殿下稍后就來,您稍坐,這園子里的幾種芙蓉開得正盛,您不妨瞧瞧,有喜歡的,便讓下人去摘了回去。”
入冬,尋常花兒找不見,梅又未開,這長安城中的女子,若是能別只新鮮的花兒在髻上,那是比穿金戴銀更顯身份的事情。而芙蓉園里的這些花,大朵兒的小朵兒的,都有公主們和妃子們盯著,但凡好看的,卻是比金子還金貴,若是換了別人來,阿生是斷不敢私自說出諸如看上了就隨便摘的話,可眼下對著遺玉講了,卻是沒半點兒心理負擔。
“我看看便可。”遺玉沒忘了,她是被借了賞花的名目邀請來的,接過平彤奉上的熱茶,一側身子,便賞起了南邊兒花圃里頭每朵都各有姿態的芙蓉。
畢竟在密宅相處過時日,阿生見她并不熱衷的態度,僅是笑了笑,便立在一旁,繼續因李泰邀了她今日過來的目的犯起嘀咕。
眼里看著那些或嬌或艷的花兒,遺玉心里卻在默默預演著等下要同李泰說的話,眼神兒逐漸飄忽起來。
李泰走進水榭時候,見著的便是她托著下巴望著東圃的那一片芙蓉出神的模樣,也沒打招呼,便直接走到她對面坐下,代替那些花兒,對上她的視線,道:
“想什么。”
這似乎是他最常問她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