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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二章 你的承諾

  “你、你......”遺玉從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看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身下馬兒緩慢下來,李泰因她身上的血腥味寒起一雙眼睛,沉聲道:“傷在哪?”

  這一問,又讓遺玉找回了神,顧不上許多,甚至連懼馬之癥也暫時忘卻,就側座在他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抓著面具的那只手比著方向,慌亂道:

  “快、快去救人,就在那邊是刑部的獄卒們在抓人”

  聞言,李泰在馬背上,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遙遙看向遠處依稀的火光,竟是當即勒馬停下,低頭又問了一遍:

  “傷在哪。”

  “我沒受傷,是他、是他受傷了,他去引那些人離開,可是他受了重傷我求求你,救救他,就在那邊,求求你救他啊”遺玉的哭音發顫,沾著血的手就指著面具男子引人離開的那個方向。

  這么幾句不明不白的解釋,卻讓李泰聽懂了意思,再想他方才尋著人聲趕來這條街上,遠遠見著她掉頭跑的背影,正是朝著那個方向而去。又聽她此刻的哀求聲,看著她手上染了血的黑白面具,古井不波的心緒,竟是在此刻輕抖,從未有過的感覺,就像是要丟失什么一樣,讓他有生以來少有的生了一種類似恐慌的莫名情緒。

  “主子?”李泰的片刻沉默,換得兩旁人手的詢問。

  “去救人。”

  這兩個字聽在遺玉耳中,無異于天籟,她連聲沖李泰道著謝,卻被他單手箍著腰貼在胸前,雙腿一夾馬腹,幾匹馬兒便沖著那片火光而去。

  遺玉并未抗拒,在李泰答應救人后,強提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總算告罄。騎在馬上,她到底是懼怕的,被煙薰的黑乎乎的臉上有淚痕也有血跡,再加上底色的蒼白,狼狽至極,可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此時的她就靠在他懷里,先前幾近被逼瘋的心,正一點點平靜了下來。

  就在脫下了面具的男子,被幾十名獄卒堵在了街頭四面包圍起來,體力不支時,卻從后方突然殺出幾匹快馬,不由分說幾劍揮出便破了他們的圍勢,被打了個措不及防的獄卒們慌張應對,但還是在不大會兒的功夫后,便失了他們要抓的目標。

  將人救下后,這些黑衣劍客便不再戀戰,駕馬朝著西南退去,而在另一頭街角暗處窺見了他們順利把人救下,李泰便調轉馬頭載著遺玉朝反方向離開。

  “殿下?”

  “我的人會妥善安置他,你隨我回去。”

  說著他便又加快了速度,遺玉沒再多問,垂著眼瞼安靜地靠著他。一刻鐘后,馬兒在魏王府隱蔽的后門處停下,李泰翻身下馬后,雙手一舉便將她抱了下來放在地上。

  早就等候在此的阿生,借著手里的燈籠看見遺玉這駭人的模樣,嚇了一跳,又見李泰的臉色不好,他便半句沒吭,只顧著走在一旁帶路。

  李泰大步走在前頭,遺玉抱著懷里的面具哆嗦著發冷的身子小跑著跟在他后頭,三人繞過亭臺樓榭,直接進到了梳流閣。

  同陰冷的街頭不同,閣內的炭爐燒的正旺,遺玉一進門便暖和地打了個顫,看著腳下價格不菲的絨毯被她踐上了顯眼的臟污,有些無措地后退了兩步重新站到門邊。

  “殿、殿下。”一身單薄的夜行衣穿了一晚,又騎馬被風吹,她身上早已凍得發麻,說話都不利索。

  李泰將披風隨手丟在地毯上,找了張紅木雕花椅轉身坐下,抬頭看著門口一身血腥狼狽的她,面無表情地冷聲道:

  “去洗干凈。”

  遺玉聽出他話里的冷淡,本就悲痛的心更加瑟縮,迷茫地扭頭看了一眼阿生,便見他沖自己扯了扯嘴角,道:

  “盧小姐,屋里已經備好了熱水,請您先去沐浴。”

  “嗯。”她又望了一眼李泰,便跟著阿生穿過廳堂去到后堂的東室,阿生簡單地交待了她幾句,便將退出去將屋門關上。

  淺紫色的內室布置很是典雅,遺玉低著頭脫下靴子,露出身上唯一白凈的小腳,踩在駝絨地毯上,走進冒著白煙的屏風后面,一直拿在手上的黑白面具被她放在案幾上,她抖著手去解開身上染血的黑衣。

  片刻后,她便赤著纖細的身子站在浴盆邊上,拿起布巾沾著桶里的溫水從身上淋過,待把臉上和身上滲透的血跡擦洗干凈后,才跨進了浴盆中。

  冰冷的身體被熱水包圍后,漸漸回溫,她就像往常沐浴一般,梳洗頭發,擦拭身體,足有小半個時辰,才從浴盆里面出來,拿布巾把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凈。

  屏風上搭著嶄新的中衣,她伸手夠下,窸窸窣窣地套上,就在系到腰間的帶子時,方才還穩穩的手,卻又重新抖了起來。

  一下、兩下...系不上的帶子就仿佛她此刻的心,被壓下的一幕又重歸腦海,她是眼睜睜地看著盧智的身影消失在洶洶火洞中,變成一個小黑點......

  “嘀嗒”、“嘀嗒”,她低著頭,眼淚從順勢滾落在地面上,她發抖的手卻固執地抓著腰間的帶子,哽著嗓子沒有發出半點哭聲。

  廳中,換上了舒適的綿袍,李泰坐在椅子上,聽著逆光站著的子焰匯報著牢中所見,手中的酒杯一下下地往唇邊送。

  “你說,盧智被帶進了大火中?”

  “是,屬下親眼所見,那刑部的地牢屬下也曾去過,的確只有一條通道,單看外露的火勢,那兩人進去,必死無疑。”

  阿生在一旁聽著,臉上驚愕,有些不經思考地出聲問道:

  “你為何不出手”

  子焰瞥了他一眼,道:“那女人是個瘋子,而對方的六人不知是何來路,個個身手都與你相近,我需以盧小姐的安全為重,為何要冒險救他。”

  “你——”阿生皺眉,想起事先在后門見著遺玉狼狽的沐浴昂,道:“那你是怎么保護人的?”

  子焰冷哼,“她受傷了么?紅莊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冒出來,以防打草驚蛇,我只在關鍵時候才會出手,且你有何資格來質問我,若非是你欺上瞞下,沒將最近京里的動靜報給主子,不然事情不會至此。”

  阿生啞然,他知道自己卻有不對,可也沒想過會鬧到這個地步,他一直都以為盧智不會平白攤上殺害長孫渙的名聲,可到了最后,他卻比行刑還要早上半天身死。

  李泰聽著兩人爭執,略皺了下眉頭,道:“下去。”

  “是。”阿生和子焰相視一眼,一個閃身便不見,一個則后退到屋外將門關上守著。

  此時距遺玉已經進去足有半個時辰,李泰又飲了一杯酒,便放下杯子,朝著廳后走去。

  在東室門外停下腳步,五感敏銳地發現里面連半點水聲都沒,抿了下唇,便伸手將門推開,抬腳走進去后,朝著屏風處一看,臉便沉了下去。

  她側著身,低頭系著腰側的帶子,纖細的身子微微發抖著,從濕漉漉的頭發上滑落的水珠浸在肩背上,濕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

  遺玉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紅紅的眼眶仍在滾著淚,口不由心,哽咽著輕聲答道:

  “系...不上......”

  貓一樣的聲音剛發出來,他便徑直走了過去,從她發抖的手中勾出白色的絲綢帶子,三兩下系成了結,又伸手夠下屏風上的素色長衫和干凈的布巾,從背后將長衫裹在她身上,又把布巾蓋在她頭頂,道:

  “收拾好就出來。”

  說罷便轉過身,只是剛走兩步,便停了下來,因身后傳來了細細地哭訴:

  “殿下...我、我大哥死了...我大哥他死了...”

  遺玉不知此刻自己想的是什么,也許是今晚發生的事讓她不能承受,下意識地想要找個人訴說,哪怕只有一點,只要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她就不至于崩潰。

  “他死了...”

  李泰聽著她的聲音,心中微刺,頓足后,便又回過身去,雙手遲疑地伸出去,在觸到她瘦小的肩頭后,卻毫不猶豫地勾手把她納進了懷里,隔著衣料感覺到她發燙的身軀的顫抖,心口上是她貼近的哭聲,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卻被她瞬間探出雙臂,繞到腰后緊緊地扣住,心神一動,便聽胸口傳來了近乎嘶喊的哭聲:

  “我親眼看著他被帶到大火中,我看著他被火焰吞了下去為什么是他,為什么要是我大哥,他沒有殺人,為什么要在這種情況下償命他才十八歲啊,從小就吃了那么多苦,只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日子的好些,可是我們現在有錢了,吃的飽穿的暖,也不怕被人欺負了,可是他卻死了、死了”

  仿若是將要溺水而亡的人抓到了一塊木頭,遺玉十指死死地抓在李泰的后背上,哭訴著:

  “都是我的錯,我沒用,他被人欺辱時我不在,他被人冤枉我卻一點力都使不上,我有什么用,我連我最親的人都保護不了,我到底有什么用”

  親情,這對李泰來說是一種太過遙遠的感情,也許他曾經擁有過,也許他從不曾擁有過,但在此時,他在為她的悲痛欲絕而憐惜之余,那種莫名的心顫再次襲來。

  在一頓歇斯底里之后,遺玉突然語調一低,喃喃道:

  “娘被人帶走了,二哥不見了,大哥也死了......我們是不是不該來長安...若是我們還在那座小村子,所有的人都會好好的,我們一家四口好好地過日子,就算再吃不飽、穿不暖,可他們都還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留下我一個人...他們為什么要留下我一個人...”

  前世孤苦伶仃二十年,陰差陽錯來到這個朝代,她最初的所有,便是這個家。盧氏是她的溫暖的港灣,她被韓厲擄走后,盧俊又不見蹤影,她便靠著盧智支撐下來,可是眼下沒了盧智,她卻是再次變成孤身一人,親人的離去,對她來說無異于刀剜心口,一塊塊地剜下去,到現在,心已將空的她真不知自己一個人,以后要怎樣活下去。

  “我該怎么辦?”

  遺玉漸漸止住了哭聲,緩緩仰起頭,無措地看著李泰,白色的布巾下,一雙水眸卻是沒了往昔的閃耀,只有怯弱和傷痛。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這五個字,一聲聲地敲在李泰的耳鼓上,心神動蕩,他寡情的五官也被動容,那青碧愈發透明起來,看著她慘白的臉龐,薄唇蠕動了幾下,低聲道:

  “待在我身邊吧,你若是想要報仇,我會幫你,若是有人欺壓你,我會護你,不論發生什么事,我亦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你只需要承諾,你會待在我身邊。”

  遺玉被這一番低語喚回了神,濕潤的眼睛眨了眨,在這時刻,聽見他這種充滿了“誘惑”的提議,她才恍然發現,先前下過的種種決定,瞬間便被劇烈地動搖起來。

  被他那雙眼睛靜靜地盯著,她張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半個“不”字,空蕩蕩的心臟,似乎在蹦跳著沖她呼喊,讓她應聲,這樣,她便不再是一個人。

  李泰看出她的掙扎和閃躲,異色的眸光微微閃爍,他有預感,一旦他錯過了這個機會,誰也不能保證別人會不會趁虛而入。

  這么想著,他便右手便從她背后抬起摘掉她頭頂的白巾,輕輕撫上她半邊臉頰,輕聲道:

  “若是你答應,我會說到做到,若是不愿意,那便拒絕,你要想好,因為同樣的話,我這此生只會問你這一次。”

  遺玉抓在他背后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她咬著嘴唇,閉上了眼睛,努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而是一閉眼,便是盧俊最后離家之前露出的笑容,便是如今只有在睡夢中才會聽見盧氏的歌謠,便是盧智消失在火海的背影。

  就在她腦海一片混亂的時候,卻突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那是年邁的盧老夫人勸慰——

  你這孩子,便是考慮地太多,有的時候,這人那,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我....”

  “嗯?”

  她苦澀地搖搖頭,輕聲道:“我答應你。”

  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在說出這句回答的時候,她不覺得有半點勉強。更奇怪的是,在他聽到自己的回答,再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前后,這懷抱,竟然比起剛才要溫暖許多,就連盧智的死帶給她的沖擊,都被沖淡了一些。

  而埋首他胸前汲取溫暖的她,并未有看到,在他的唇角自然勾起的弧度。

  “你要記得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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