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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回 (五)

  第八卷宿命輪回(五)

  祥興四年秋七月,陳宜中欲效玉津園故事(注1)。進讒言大都督有反跡。帝惑,招大都督還朝。宜中暗遣死士于道,事敗,入宮欲劫帝北走。帝昺察其謀,殺之以謝天下,遣衛士盡捕其余黨。

  未幾,戶部尚書杜規、監察院正卿劉子俊等二十一人聯名上書,責帝無罪擅殺大臣。帝師鄧光薦以虜賊李治亭供詞示之,廣信侯趙朔、新昌侯趙恒皆證帝當日所處之險,群臣啞然無話。

  八月,帝下旨拜大都督為護國公,賜九錫,劍履上殿。大都督敬謝不受。帝下詔罪己,重申約法,詔曰:“大宋文武百官皆有維護約法之責,違之者即為國賊,天下共討之!”

  文天祥乃入城,與百官立誓護法。受護國公之職,合大都督府與行朝于一處。自此,六部盡遷于福州。帝昺再無早朝之累,遂潛心向學,未幾,竟大有所成。

  一場劍拔弩張的權力爭斗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有人暗自慶幸國家躲過了一場劫難,也有人為這樣的結果感到不滿。因為經歷這樣一場風波后,大都督府的權力一下子上升到了頂峰,朝野之間,再也沒有力量可以與之抗衡。

  “宋瑞若為舜禹之事,從今而后,天下已無人能阻之!”禮部侍郎張敬之捧起一杯酒,慨然道。天氣依然很熱,但他的話里卻可聽到深深秋涼。

  陳宜中被殺,傻子也能看出來他被趙昺當成了替罪羊。作為同謀,張敬之并不為陳宜中的命運感到惋惜,畢竟他是這場政變的發起者和組織者,失敗后必然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張敬之惋惜的是大宋朝的國運,在事變之前,行朝在趙昺的帶領下還有三分左右大都督府的能力,如今,行朝已經完全成了一個擺設。

  正向的抗爭卻收獲了反向的結果。大奸似忠的文天祥利用天下百姓的同情心和趙昺內心的負罪感掠走了行朝最后的權力。上次權力分割時留給行朝的禮部、吏部和刑部都搬到福州,歸屬于大都督府之下。連未參與紛爭的欽天監也并到了科學院中,留給趙昺的,只是一個碩大的皇宮,還有皇宮里百余名太監、宮女。

  “當年曹操、王莽,也不過如此,真不知道陸大人和鄧大人如何想的。以他二人能力、聲望,完全可以讓文賊之陰謀無法得逞!”新昌侯趙恒玩弄著酒杯,低聲議論。這是眾人最后一次聚會,馬上卓可、張敬之等人就要奉命北遷,留在泉州的宗族們再不可能像原來一樣與大臣們頻繁往來。

  “陳大人遣刺客在先,鄭虎臣又變節投敵。情、理、法三項都被宋瑞占盡了,陸、鄧兩位大人縱然心向皇家,又能奈何!”吏部侍郎卓可以嘆息聲相應。對于趙昺最后殺陳宜中謝罪的舉止,他非常的不滿意。陳宜中不敢堂堂正正地彈劾文天祥,派遣刺客在途中截殺,已經喪失了為政者應有的道德。趙昺在事后不敢承擔半點責任,反而丟卒保帥,更是懦夫行為。這種方式看似聰明,求得了一時平安。但有陳宜中的頭顱在前面擺著,將來誰還敢再為宗室效力?

  “那也,那也不應該……”廣信侯趙朔心中不忿,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的年齡、閱歷都不及眾人,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心里面覺得這回輸得太冤枉,權柄本來就應該掌握在皇家手中,皇家想拿回來,忠臣們就應該團結一致維護皇家才對。偏偏大伙在手段和方法上不能統一,力量不能集中,以至于被文天祥輕而易舉地擊敗。

  “沒什么那也,我等力量本不及人,又不肯采用堂堂正正地手段與人爭。暗謀失敗后把柄盡在人手,自然處處被動了。好在如今強敵環伺,宋瑞不敢行篡奪之事而亂軍心。否則,那天他直接率軍殺進宮來,又有幾人敢為陛下擋之?”卓可搖頭,悻然道。

  想想當然情形,眾人皆感到有些后怕。文天祥遇刺后民心洶涌,若真有人登高一呼,號召百姓清君側,恐怕在座諸位已經沒有幾個人能活到今天。

  喝了一會兒悶酒,眾人的情緒愈發沮喪。怕歸怕,大伙卻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文天祥一天天將趙氏江山改為他姓。大宋三百余年不殺士大夫,無論為了報恩,還是為了眾人今后地利益,大伙都必須與文天祥抗爭到底。

  “今后我等皆不在萬歲身邊,如萬歲仍存進取之心,侯爺切切要提醒萬歲,行正事不可以暗途。”卓可捧了一杯酒,舉到廣信侯趙朔面前,不放心地叮囑道。

  如果當日幼帝身邊不是由趙朔、樂清揚等幾個毛頭孩子慫恿著,以他的聰明,也不會默許陳宜中地冒險舉動。如今各部盡遷往福州,留在皇帝身邊的只剩下這些毛孩子。如果他們再惹出什么大麻煩來,恐怕鄧光薦和陸秀夫等人也保護不了皇帝的安全。

  “如今,文賊集軍政大權于一身,握六部官員于己手,我等無兵,無權,還有什么正途可于文賊相爭?”趙朔端起酒杯,與卓可捧了捧,低聲反問。

  這才是他前來給眾人送行的最終目的。因為對行刺之事不滿,陸秀夫已經不肯再私下入宮覲見,帝師鄧光薦又心向大都督府。群臣中可以給趙昺出出主意的,也就剩下了這個迂腐的卓夫子,還有和他同樣冥頑不化的禮部侍郎張敬之大人。

  “讓萬歲退而求其次吧!”卓可苦笑著勸道,“未擊敗韃子前,別再想親政之事。文大人當日退了一大步,萬歲若再步步進逼,天下之心盡失,到頭來,恐怕什么也剩不下!”

  在無法取得意見統一時,相互間退讓與妥協未必不是解決之道。文天祥對外雖然強硬無比,對內卻一直在遵循著妥協這個原則。這也是他五年多了權力越來越大,人望也越來越高的原因之一。經歷了一場風波,卓可再看文天祥的舉止,除了不滿之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感悟和一些欽佩。

  “怎么個求其次法?”趙昺追問。

  “維護約法,讓宋瑞作繭自縛。一天有約法在,萬歲就能得一天平安。”卓可以非常清晰的語言回答道。

  如今,強弱之勢已經分明,天下肯定有無數擅長審時度勢者知道該在大都督與皇帝之間如何選擇。沒有了軍隊,沒有了朝臣,能保護皇家的就只剩下了約法。正如陸秀夫所言,約法的一方面束縛了皇權,另一方面,也給皇家提供了最大的保障。

  所以,無論文天祥還是其他人,欲想行堯舜相禪之事,都必須踏過約法這道坎。而所有忠于皇室者,現在的首要任務都是想方設法捍衛它。因為,在刺客風波后,約法已經是皇家的最后屏障。

  眾人喟然以應,這也許是目前情況下,他們能為皇家做的唯一件事。人們哀嘆著,抱怨著,亂紛紛表達著自己心中的無奈。卻沒有注意到,他們對約法的態度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向了截然相反一面。

  大宋內部的任何變化都逃不過別有用心的觀察者的眼睛,不到十天,泉州城內發生的故事沿著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長城外。

  “不愧為朕的伯顏,略施小計,就把文天祥折騰了個手忙腳亂!”鱗鱗而行的御攆上,忽必烈扔下從南邊快馬傳回來的情報,大笑著點評。

  這次,他布置在泉州的細作終于搶在報紙的前面,為他發來了關于殘宋內部紛爭的詳細情報。雖然為了制造這場混亂,潛伏在泉州城內的細作折損過半,但是能在決戰之前引發殘宋內部動蕩,付出的代價還是非常值得。

  “那些漢人總說什么決勝于疆場之外,卻從來沒真的實現過。伯顏丞相剛好給他們上了一課!”已故丞相綿真之子,怯薛完澤看了看葉李,不動聲色地“踩”了對方一腳。

  對于朝中的漢人,完澤沒有半點兒好感。在他眼里,漢人都應該是治器的奴隸,驅使他們造炮、造車、鍛造鎧甲很好用,出謀劃策和領兵打仗都不是合適人選。

  “文賊心懷不軌,偏偏弄了個約法來撐門面。結果這回作繭自縛,倘若沒有約法在,憑著宋帝這番作為,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唉……”葉李裝做沒看見完澤的白眼,搖頭長嘆。

  當年在南方時,葉李的名氣不亞于宋瑞。可現在,文天祥在福建名利雙收,而葉李雖然在漢臣中間也算位高權重,在百姓評價中終逃不過“漢奸”二字。所以,無論出于文人相輕的本能還是其他目的,只要有詆毀文天祥的機會,葉李向來不會放過。

  忽必烈抬起頭,很詫異地看了葉李一眼。他不知道自詡為忠心的葉李從何處得出了文天祥作繭自縛的結論,照這個道理來反推,文天祥趁亂驅逐趙昺就正確了?難怪呼圖特穆爾說漢臣都不可信,如是看來,他們的忠心的確只屬于強者。一旦強者處于弱勢,這些人翻臉肯定比翻書還快。

  葉李心思何等精細,目光與忽必烈的眼神一交,已經察覺到自己失言,趕緊低聲補充道:“文賊若篡了位,殘宋內部必然大亂,我軍趁勢而進,則可一舉而滅之!如是,陛下千秋霸業可成!”

  “朕知道,但文天祥沒有那么不知輕重。況且眼下他集軍政大權于一身,也和皇帝差不太多了。倒是這里很奇怪,你且來看”忽必烈沒等葉李解釋完,已經把興趣轉移到另一份關于南方的人事變動的諜報上,“劉子俊封威遠侯,入廣南西路出任安撫使。廣南西路安撫使王世泰調任南洋安撫使,監管海外諸島民政。戶部尚書杜規封清遠侯,交卸海關總使職務于陳綱。原南洋總督陳復宋回朝述職,封忠勇伯,接替劉子俊出任監察院正卿職務……..文賊一下子提拔了這么多無名小輩出任要職,又把幾個得力爪牙分派到外邊去。莫非其中有什么變故不成?”

  葉李順著忽必烈的手指看去,細作送來的情報上,劉子俊、曾寰、杜規、陳龍復等他很熟悉的英豪最近都被授予了爵位,按大宋新法,這種爵位雖然沒有領地,卻代表著大宋將永遠記住他們對國家的貢獻,他們的子孫后代憑著爵位更替,將享受免費入國學讀書,出仕、參與選舉和科舉等一系列優惠措施。這讓葉李感到心內酸溜溜的,非常妒忌。但在妒忌的同時,他又非常快意地得出了一個結論:“文賊內部不穩,其爪牙顯然不滿于他對宋室一再容讓。所以,文賊不得不給他們加官進爵,又設法分散他們的權力。”

  “沒錯,伯顏的計策一石二鳥。跟著文天祥這么久沒任何紅利,即便是圣人也要覺得失望了!”忽必烈點點頭,對葉李的說法表示贊同。目光順著升遷晉爵的名單向下看去,越看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從六部、海關到軍旅、參謀部,這么多陌生的名字被提拔了上來。文天祥手中人才取之不盡啊…….”

  “咱蒙古人也有的是英雄豪杰!”完澤低聲插了一句,“并且對大汗忠心耿耿,沒那么多花花心腸!”。他沒有從一份官員任免名單上判斷地方內部爭斗情況的能力,但他卻不相信蒙古族年青人比殘宋的后起之秀差。近幾年,和自己父親一輩的豪杰固然在老去,但自己的同齡人卻在怯薛中慢慢成長。

  “對,咱蒙古族的年青人也不比南人差!”忽必烈抬起頭,沖著完澤的肩膀敲了一拳。眼前這個年青人雖然行事有些沖動,但和他父親綿真一樣,是個有血性值得信賴的豪杰。漢人的才華雖然高,但忠心始終是個問題。就像葉李、趙孟頫、胡夢魁、萬一鶚,還有那個黎貴達,都是了不得的人才。但最終還是要被蒙古族所用,成為匍匐在金帳前的鷹犬。

  想到人才,他立刻想起了黎貴達。這次能順利擊敗乃顏,黎貴達改造火炮的功勞不可埋沒。比起其他漢臣,此人更可貴的是不喜歡互相傾軋,身上也沒太多的奴性。每當論起事來有條有理,從來不扯一些不找邊際的東西。

  想到這,忽必烈沖御輦外低聲喊道,“來人,給朕宣黎貴達!”

  “是!”跟在馬車外的侍衛答應一聲,策馬走遠。忽必烈又看了一眼葉李,從對方眼神中明顯看到了幾分落寞和不甘,笑了笑,用非常和氣的聲音說道:“葉卿給朕獻的令漢軍入籍之策甚妙,否則,大軍未必可一戰而定遼東。葉卿舉薦的盧世榮辦事也很仔細,甚得朕和太子的心。你下去吧,記得在漢人中多尋訪人才給朕。朕會一一重用,并賜他們入蒙古籍。你們漢人有句古話,叫什么薦賢者必賢于賢。這句話用在你身上想是不錯的!”

  聞此言,葉李的精神立即振作起來。他現在的人生目標就是做一個王猛那樣的名相,如今大元左右丞相都領兵在外,按慣例,忽必烈應該再提拔一個與左相級別差不多的人輔政才對。可從撤軍南返到現在,忽必烈仍然沒說打算提拔誰,這讓包括葉李在內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焦急。今天猛然聽到“薦賢者賢于賢”這句話,葉李知道,自己官位再升一級的時候已經不遠了。

  懷著滿腔的感激爬下了御輦,葉李志得意滿地向自己的戰馬走去。周圍漢軍將士知道他現在于忽必烈面前炙手可熱,紛紛上前打招呼。葉李得意的回復,仿佛已經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剎那間顧盼生威,來腰桿都挺直了三分。

  “這種無恥之人陛下為什么還留著他!”見葉李打馬走遠,完澤開始低聲進讒。“我聽說最近漢軍將士紛紛獻給他子女玉帛,希望他在陛下面前說好話。如今陛下又讓他舉薦人才,豈不更讓他有了借機發財的機會?”

  “小完澤啊,擊人必擊其短,用人必用其長。這句話你父親沒跟你說過么?”忽必烈招招手,示意完澤坐在自己對面,語重心長地說道。

  自從在海邊醒悟到自己手頭人才匱乏之后,他就開始在怯薛中培養下一代可用之才。故相綿真的兒子完澤是后生小輩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忽必烈不吝嗇在班師的途中指導他一些用人和治理國家的道理。

  “謝陛下教誨,臣,臣父親去得早。能,能有今天,全憑真金太子指點!”在權力爭斗方面,完澤一點兒也不笨。聽出忽必烈話中的教誨之意,趕緊把雙方關系更拉近一層。

  忽必烈倒不介意屬下多表幾次忠心,笑著把自己的話題繼續下去,“好比腳下這馬車,朕想用高頭戰馬來拉,行么?”

  “那當然不行,危害陛下安全!”完澤大聲回答。忽必烈的御輦是色目商人重金從南方定做的,內部空間是普通馬車的三倍,行駛起來卻異常平穩。原來隨車配了兩匹栗色西洋駿馬,來到北方后,由于水土不適應。馬車由四輪改造成了兩輪,挽馬也改用了蒙古人拉車專用的低矮品種。

  “用人好比用馬,關鍵在你把它用在何處,而不在于它自身有沒有缺點。駿馬用在疆場,挽馬用于拉車。互換過來,就有車毀人亡的危險。葉李雖然心胸狹窄,為人貪婪,見識也不高,卻能經常給朕出些有用主意。朕沒事時把他留在身邊說說話,看著他萎縮的模樣,也能解解悶。而你們這些蒙古男兒呢,卻是朕的寶馬良駒,要用在疆場之前的!”

  忽必烈低聲說著,雙眼中慢慢放出光芒來。他的心思又飛到了剛才那份諜報上。忽必烈知道,與殘宋相比,眼下大元的確人才匱缺。但大元卻比大宋知道怎么將所有人才用到該用的位置。因為大元有自己,成吉思汗之孫,托雷之子,皇家家族的主人孛兒只斤忽必烈在。

  南方人才多,卻沒有一個英明統帥。文天祥不是,其他人更不值一提。

  (酒徒注:玉津園,宋代北伐失敗,宋帝遣人在玉津園刺權相韓侂胄,梟去首級,傳送千里之外的金國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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