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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戰 (十)

  第二章國戰(十一)

  盧世榮是個聰明人,雖然大多時候他有些利令智昏。當謝枋得一說出從山東運貨的事情,他立刻知道自己該給對方些報酬了。一年多來吃人家拿人家,連自己住的這所宅院和院子中的奴仆都是眼前這個道士半賣半送的,所以能利用手中權力還謝枋得一個人情,他很大方。

  盧世榮有足夠的本錢大方,他知道謝枋得最需要什么。作為一個走私頭目,最怕的自然是戰亂阻塞商道,還有大元朝的厘卡。偏偏這兩點都難不住盧世榮。第一,他可以拍胸脯保證,忽必烈短時間不會南下,至少在這波炒賣房產的銀兩沒全部進入國庫之前,他籌集不起支撐三十萬大軍的銀子。第二,大元朝的厘卡、稅吏都得聽他盧世榮的,謝枋得需要的路引、鹽引、稅引,可隨時找盧府的管家拿。

  如此爽快的態度倒讓謝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千恩萬謝的話說了一大堆,臨走,還從腰間取出個嵌了翠的掛飾,不容推讓地塞到了盧世榮的手里。

  “這,謝道長,怎么好意思又收你的禮物!”盧世榮捏著手里的翡翠,謙讓道。手指間溫瀾的感覺告訴他,這是塊地道的緬翠,放到市面上沒一千塊南方銀元買不來。

  “什么叫破費,朋友有遁財之誼么!”疊山道士謝枋得佯做憤怒狀。

  “好,好,通財之誼,通財之誼,我就祝道長點石成金了!”盧世榮連連答應著,冒雪把謝枋得送出了大門外。千單做官,只為吃穿,雖然盧世榮有時候也懷疑謝枋得的手段為什么這么硬,但本能告訴他別在這件事情上較真。有這個知趣的謝道長在,大家都有好處分。一旦謝道長沒錢賺了,大家的財源也跟著完蛋。

  謝枋得跳上自己的馬車,快速駛入漫漫長夜。今天晚上從盧世榮處得到的情報很重要,他要盡快把消息和盧世榮給開的路引通過特殊渠道送到陳吊眼手上。有了路引,從破虜軍手里流出的兵器、鎧甲就可以隨著走私商人的車隊,源源不斷送到山東、河北各路義軍手上。而各路義軍手中的糧食,也可以隨著商隊源源不斷流向膠州灣,陳吊眼和杜滸的大本營。

  外邊的雪很大,街道上幾乎沒有人走動。巡夜的士兵也散了心思,不知道躲到哪座空宅子里去避風。疾馳的車輪下,積雪發出的咯吱聲不斷傳入謝枋得的耳朵,聽起來很有節奏感,隱隱帶著絲古道秋風的旋律。

  “的、的、的……一陣細碎的馬蹄聲在雪幕后傳來,打碎了夜的靜謐。趕車的道士石云一抖韁繩,立刻把馬車隱入了街道右邊的一個小胡同。隨后,他敏捷地跳下車轅,手里拎著一把短銃蹲到了墻角處。

  兩匹快馬掠過長街,快速向西奔去。馬背上的武士提著氣死風燈,猩紅色披風在燈光照耀下被白雪映襯得格外鮮艷。接著,又是兩騎,追著前邊兩騎的馬蹄印記跑遠。長街盡頭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叫,犬吠聲熄后,一切聲音都嘎然而止。

  “奶奶的!”石云用衣服大襟擦了把手心處的冷汗,低聲罵道。天天在狼寓中與禽獸打交道,精神高度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足夠讓他半天喘不過氣來。

  “過路的神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不是跟你說過么,忽必烈君臣沒那么聰明!”不知道什么時候,謝枋得己經站在了石云身后,赤著雙手,氣定神目地欣賞雪景。

  忽必烈君臣的眼光還放在雙方直接交鋒的戰場上,他們對戰爭的理解根本沒擴大到大都督府涉及的戰爭這一步。間諜戰、經濟戰、宣傳戰、人口爭奪戰,都是遠遠超出蒙古人理解范圍的新戰場。

  “我不是以防萬一么!石云道士聳聳肩膀,將火銃插回羊絨大氅下。“丞相大人吩咐過,要我無論如何也保護好你的安全!

  雪,紛紛揚揚灑下。從塞外到江南,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天蒙蒙亮,河北西路抱犢寨,幾千名身披白衣的漢子借著雪色掩護,慢慢靠近一座高大巍峨的寨子。天寒地凍,寨子中的守衛都鉆在敵樓內烤火,根本不知道危險己經悄悄地臨近。

  “哥,中么五十多年了,可從來沒有人打過抱犢寨的主意!”一個披著白斗篷,眉毛、胡子上全是霜的大漢不安地問。

  抱犢寨位于太行山與河北平原交界處,四周懸崖絕壁,頂部平曠坦夷,有肥沃良口七百多畝,數年來像一把大鎖般鎖死了太行豪杰東進的出路。百多年前,太行前輩在宗澤的號令下曾經拿下此寨作為抗擊金兵的基地,可那次朝廷嚷嚷的聲大,實際動作小。很快起義軍就被完顏宗弼擊敗,不得不退入萬里大山中。

  此后岳飛北伐,韓相北進,太行英雄一次次起兵響應,每次都被金兵擋在了抱犢寨之外。大金朝廷也看出了此地的重要性,多次加固城墻、翻修敵樓,慢慢地將抱犢寨建成了一個重要的藏兵囤糧之所。北元征服大金后,把抱犢寨當作一個重要據點來經營,太行山內一有風吹草動,朝廷大軍立刻向此地聚集。

  “不中也得中,今年秋天絕收,拿不下寨子里的存糧,老營中的婦孺就得活活餓死。再說了,人家破虜軍從建康打到登州,一路上攻城拔寨,不是全憑得這家伙!”帶隊的瓢把子一瞪眼睛,低聲呵斥。“讓老三帶人繞到天門下去,用繩子攀,如果火炮不頂事,拼著命不要,也得從淮陰侯祠下攀上山!”

  “唉!”挨了呵斥的白斗篷答應一聲,貓著腰跑去傳達命令。跟在瓢把子身后的幾個士兵從山洼子里推出一個小車,扯下蒙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炮口。

  兩個身材相對矮小的南方人從另一輛小車上搬下火藥袋,看了看上面標示的數字,用剪刀剪開袋口,利落地將火藥添進了炮口。

  “保護好破虜軍的弟兄!”大當家低聲命令。數個北方漢子湊上前,用身體擋在炮手與山寨之間。

  南方人裝好炮彈,調整好角度,伸了伸拇指,向大當家做了個準備就緒的守勢。他們是破虜軍派往北方協助各路抗元英雄作戰的教導隊成員,這次應太行山北麓十四寨的總當家張一行的邀請,協助群豪攻打抱犢寨。陳吊眼給他們的命令是,將北元能砸爛的地方全砸爛,讓忽必烈永遠也騰不出手來南下。

  “老二、老三、老五、老八都就位沒有””張一行側過頭,對著身邊的跟班問。跟班的山賊拿起兩面彩旗,上上下下,笨拙地打起剛跟教導隊士兵學會不久的旗語。

  左側林子中,右側土坡后,陸陸續續響起寒鴉叫,幾個受邀前來的山寨都趕到了指定位置。

  “門一炸開,敢死隊拎著大刀片子先上,手雷兵緊隨其后,其他士兵跟著,只準殺人,不準放火!”大當家張一行猛一揮手,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兩個破虜軍炮手猛拉炮繩,燧輪飛快旋轉,擦出一串絢麗的火花,隨著“轟”地一聲巨響,一枚炮彈直撲抱犢寨正門。

  “轟!”黑色的包鐵大門如同被巨靈劈了一斧子,晃了晃,向后傾去。守寨的兵丁在睡夢中被驚醒,手忙腳亂地沖出了敵樓。借著清晨的雪光,他們看見一個噴煙冒火的怪物,還有幾桿久違了近二百年的大宋戰旗。

  “王師……!”一名年紀稍大的寨丁哆嗦著喊出一句其他人不理解的話,扔掉刀,轉頭就跑。

  幾個睡得頭暈腦漲的漢族士兵見老兵逃了,不甘示弱地鉆了巷子。

  “轟!”、“轟!”,又是兩炮砸在了大門上。木制包鐵的大門承受不住連番沖擊,委屈地發出幾聲“吱呀”,四分五裂。

  “殺韃子!”張一行抽出門板大的砍刀,率先向寨門沖去。幾百名敢死隊成員扯下白色斗篷,跟著大寨主向內猛沖。

  幾個被炮聲驚醒的蒙古武士還沒從爆炸中回過神來,就發現往常可以承受攻城車連番撞擊的大門居然破成了碎片。沒等他們想出對策,張一行的大刀片子己經飛到了頭頂。

  “納命來吧!”張一行大喝,一刀將擋路的寨丁劈做了兩半。跟在他身邊的幾個嘍羅手下也不含糊,快刀掛著風,在潔白的雪幕中劈出一片殷紅。

  半山坡的雪地里,衣衫襤褸的山賊們從積雪中爬了出來,舉著木棍,石頭等一切可以用的武器沖向山寨。五十年沒人能攻破的抱犢寨居然在不到一柱香時間內被那個叫火炮的東西炸開了山門,這個結果讓太行英雄們的士氣一下子升高到了頂點。

  “殺”、“殺”、“殺”,山賊們狂喊著,將敢于阻擋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全部砍翻。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北元守將還沒爬上戰馬,己經看到了張一行手里的板門刀。

  “殺!”張一行大刀橫掃,將元將連人帶馬一并砍倒。身后的小嘍羅踏著元將的尸體,沖進了抱犢寨官衙。

  抱犢寨被攻破的消息,在正午時分傳到了真定府。真定萬護所主帥漢軍中萬戶趙文程沒等報信的人把話說完,立刻命人把對方拖下去丟入了死囚營。抱犢寨沒那么容易被人攻破,想當年李檀作亂,天下動蕩。太行山草寇趁勢而出,集結了五萬大軍圍攻此寨三個多月,都沒能把寨子拿下。今天居然有人跟他說幾千號草寇在一個早晨破門奪寨,簡直是不值一笑的拙劣謊言。

  既然認定了抱犢寨被攻破是假消息,那么前來報信的士兵要么是山賊的奸細。要么就是意志不堅定,見到敵軍的旗號偷偷跑下山來的膽小鬼。對這兩種人沒什么好客氣的,按等情況清楚后推出去一砍了事。

  事態的發展很快推翻了趙文程的判斷,太陽臨下山的時候,獲鹿縣縣令親自跑來告急。說縣丞大人帶了五百臨時征集的鄉勇去救援抱犢寨,結果半路中了山賊的埋伏,以身殉國了。縣令大人唯恐賊軍趁機進攻縣城,所以快馬趕來求援。

  “求援個屁,分明是你個老匹夫想趁機開溜!”趙文程心里暗罵,嘴巴上,還不得不出言安慰,說自己已經得到消息,正在抓緊時間召集人馬。

  三言兩語把那個怕死的縣令打發走了,趙文程帶上親信來到了死囚營。先讓人把送信的寨丁老葛結結實實打了二十板子,然后開始詢問具體軍情。

  “是,是太行山山賊。打的大宋旗、旗號,還,還會用法術。聲如雷鳴,一下就把寨門轟塌了。唉,唉呦,萬戶大老爺,小的膽子在大也不敢騙您啊!”被打得屁股開花的寨丁老葛趴在地上哭喊。

  作為一個對大元忠心耿耿的漢人,居然被不是好歹的將軍如此冤枉,想想自己平素里做過的那些事,老葛忍不住悲從心生。

  “胡說,太行山的小蟊賊怎么會用破虜軍的火炮,分明是你未戰先逃,又故意來謊報軍情!”趙文程戟指怒罵,熟悉軍旅的他從老葛的哭訴聲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寨丁口里所謂的法術,肯定是最近朝廷才開發出來的大將軍炮。既然價值不菲的大將軍炮都擺了出來,圍攻抱犢寨的怎會是普通蟊賊。

  麾下親兵見萬戶大人生氣,沖上去,沒頭沒腦又是二十大板。報信的團丁老葛挨了四十板子后,頭腦終干開了殼,一邊哭,一邊求饒:“唉吆,唉吆,我得大老爺,別打了。小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不是蟊賊,是破虜軍,是陳吊眼麾下的破虜軍偷偷溜了過來!不是五千人,五千人只是攻打正門的前鋒,山上哎喲山下,總共四萬多人,四萬多人啊。”

  趙文程揮揮手叫親兵把老葛拉起來,灌了他幾口吊命的姜茶,和顏悅色地說道:“既然你沒看清楚,就不要亂報。得虧本老爺沒聽你的。如果真被你說動了倉卒去救援,豈不正著了破虜軍的道?”

  “是,是,小的不該亂說話,不該亂說話”寨丁老葛屁股不敢挨凳子,抱著破茶碗直打哆嗦。

  “破虜軍既然是偷著溜過來,也不會有四萬多。撐死了算,三千左右。加上山里邊餓急了的流寇士匪,才會給你四萬多人的印象!”趙文程循循善誘,臉上的表情就像在指導自己的晚輩一樣慈祥。

  “大人英明,大人英明!”老葛怕再挨板子,趙文程怎么說,他就怎么順桿爬。

  賓主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弄清楚了山賊的“真實來歷兒”。“原來”在陳吊眼北上時,有一支部屬與主力失散,在太行山中一路流竄到了抱犢寨,把附近土匪流寇聚集成團,打下這個屯糧重地。

  既然是破虜軍來了,人數又那么多,是征剿還是堅壁清野,自然不是趙文程這個小小漢軍中萬戶能做得了主的事情。趙大將軍拉著識趣的報信兵老葛到府衙一敘述,縣令、府臺等數位英明的大人立刻達成一致意見,固守真定不出,同時寫信向駐扎在保定路的鎮戌使司告急,請鎮戍使司行文樞密院,說大股破虜軍竄入真定,與太行山流賊一道騷擾地方。

  來來回回一番折騰,趙文程將肩膀上的責任推了個干干掙掙。抱犢寨那地方他知道,易守難攻。山賊既然奪了寨子,還有火炮相助,以他手底下那倆半人兒,根本不用想如何收復失地。一旦剿匪不成反而被土匪給剿了,那他這個中萬戶也當到了日子。

  沒幾天,果然有消息傳來,說獲鹿縣成了山賊的襄中之物。緊接著,這伙山賊又大敗井陘方向趕來的元軍,反手把井陘縣洗劫一空。半個月內,附近的封龍寨也宣告失守,封龍千戶所的管軍千戶朱錦良以身殉國。整個真定府人心惶惶,談匪色變。文武官吏一致認為趙文程當初的對策聰明,否則連府城肯定也會被“破虜軍”奪了去。

  不但真定府的文武官吏感謝趙文程的睿智,太行北麓大寨主張一行也同樣對趙大將軍抱有深深謝意。他手下本來只有三千多人,把老弱病殘全湊上也不過四千。圍攻抱犢寨時,好幾哨人馬都是跟其他寨子借來的。一不小心攻入獲鹿縣城后,手底下的弟兄數目立刻漲了三倍。太行山附近什么都缺,唯獨不缺的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苦哈哈。聽說張一行那里有饅頭吃,又見了義軍攻城掠地那個勢頭,紛紛前來投軍。人總是喜歡錦上添花,幾天后,就連最開始跟著張一行圍攻抱犢寨,打著撈一票就走的其他幾伙山賊也主動把人馬并入了張一行麾下。

  如此一來,張氏三兄弟就發展成了手中握有兩萬“精兵”的大綹子,非但趙文程這樣的漢軍萬戶輕易不敢出兵征剿他,附近的幾個探馬赤軍萬戶所聞訊后也放棄了獨自入山剿匪的企圖。待樞密院得知近在咫尺的真定府出現了“破虜軍”,并派出一名蒙古中萬戶前來督戰,整合附近兩個探馬赤軍萬戶所和一個漢軍萬戶所全部官兵征討“破虜軍”的時候,張一行手中人馬已經膨脹到了五萬。太行山間還有大小三十幾家寨主承諾蒙古人來時出手相援。

  五萬大軍在手的張一行迅速調整戰略,主動迎擊前來討伐自己的元軍。縱橫太行山多年,對山外的那幾個萬戶的實力他很清楚。蒙古人取得天下后,很快治定了“以蒙古軍駐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漢軍、探馬赤據漢江之南,以盡南海,而新附軍亦間側焉”的駐軍策略。駐扎在中書省的本來是元軍最精銳部隊,但隨著這幾年的局勢變化,南方戰略失敗和北方叛亂迭起,忽必烈不得不將蒙古軍抽調到南北兩個方向滅火。特別是伯顏此番南下,幾乎抽空了中書省的蒙古精銳。此時駐扎在真定府幾個千戶、萬戶所的元軍,不過是探馬赤、漢軍中的二流部隊,多年沒打過仗不說,兵員也遠不足數。敵寡我眾,戰場又在自己家門口,放著這么大便宜不揀,那可就對不起他張一行太行山北麓十四寨總當家的名頭了。

  “大當家,仗不能這么打。元軍手里也有火炮,咱們在這方面不占便宜。并且咱們的人馬剛剛拉起來,沒怎么訓練過!”邵武軍校畢業,奉命潛入北方協助太行豪杰練兵的教導隊隊長王薄低聲建議。

  所謂教導隊,只有他和蘇二虎兩個人。既要負責操做火炮,訓練士兵,又要負責給張一行當軍師,幾個月下來,累得他整整瘦了一圈。本來南方人身材就照著北方人矮,此刻在張一行面前看上去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咱手下這五萬多人是烏合之眾,要是不打就跑,我跟你保證,沒等撤回山里,隊伍就得散去一半!所以,這仗必須打,并且得打出氣勢來。否則,周圍豪杰沒人再投奔你!”張一行搔搔剛剃過的光頭,笑呵呵地講出一套山賊的道理。對于破虜軍那套制度、練兵方法還有鼓舞士氣的說辭,他很贊賞。但對如何與元軍作戰,眼前這兩個南方人顯然還停留在紙上談兵階段。

  “可,可咱們的人……”蘇二虎看了看樹林間衣衫襤褸的義軍。比起破虜軍鮮明的衣甲來,這些人簡直就是叫花子。非但沒有護體鎧甲,并且只有一半左右士兵手中有粗制爛造的鐵家伙,大部分士兵手里拿著木棒。仔細著去,木棒表面還帶著淡淡的綠色。

  “山賊有山賊的打法,您二位就瞧好吧!”張一行大手一揮,終止了和兩個南方人的爭論。

  王薄和蘇二虎以目光互視,滿腹狐疑。如果元軍真的那么好對付,太行英雄也不會這么多年被憋在深山出不了頭了。而大都督府對他們的要求又是絕對尊重各路豪杰的權威,所以他們也不能對張一行的指揮干涉太多。

  “鼠打窟窿貓上樹,各有各的路數!您二位就瞧好吧,欠了丞相這么大人情,要不給韃子造幾千孤兒寡婦,咱太行爺們對不起丞相送來的兵器!”張一行的弟弟,二當家張二行湊上前,對兩個南方人解釋。“這是太行山區,哪能走人,哪能埋伏,哪有水源,沒人比咱兄弟清楚。迎擊歸迎擊,戰場具體擺哪,還是咱們說得算!”

  忽必烈接到保定鎮戍使司送來的急報,立刻召集群臣,討論對策。

  這又是文賊的卑鄙無恥手段,當年他害怕大元兵馬南下,就資助乃顏在遼東造反。如今,乃顏被剿滅后他又故技重施,想方設法在大元內部制造混亂。所以,大元朝必須盡快將這股反抗之火撲滅在萌芽狀態,一旦讓太行山賊得了勢,各地蠢蠢欲動得亂匪都會揭竿而起。那樣一來,大元朝明年非但無力派兵南下討伐殘宋,連自身安危都成了問題。

  忽必烈重瞳親照,文武百官立刻對剿匪事宜給予了最大支持。兵部、戶部、工部相繼而動,火炮、錢糧、將領快速備齊。前些日子有三十萬大軍,一百多員各族武將跟隨忽必烈班師還朝,調兵遣將不是很困難的事。況且據真定府送來的戰報,太行群寇里只有三千多破虜軍,剩下的都是臨時聚集起來的蟊賊。這種有勝無敗的仗誰都愿意去打,大元朝最注重軍功,一場勝仗下來主要將領少不得加官進爵,隨從也可以在戰場上大撈一筆。收益頂上在草原上打同樣三場戰爭,風險卻比跟乃顏作戰小上一半。

  經過一番平衡,玉昔鐵木爾的族侄,中萬戶騰格爾成被委住為討威都元帥,蒙古籍漢軍中萬戶張國良被任命為討賊副都元帥,二人帶著五千名剛從草原上撤下來的蒙古武士,五千剛剛入了蒙古籍的漢軍,二十多門經黎貴達改進的青銅火炮,整合真定、定州、祁州三個萬戶所,兩萬多“精兵”,還有附近幾個州縣的弓手,捕快,浩浩蕩蕩奔著獲鹿殺來。

  出乎元軍預料,太行山群賊非但沒有望風而逃,反而在滹沱河畔拉開了對攻架勢。

  “將軍,河面已經結冰,據當地野人報告,冰層厚度足可行人!”一個斥候跑到騰格爾面前凜報。冬天是枯水季節,滹沱河最窄處只有三丈多寬。想憑借這條小河溝阻擋元軍,對面的山賊顯然打錯了算盤。

  “傳令,命趙文程帶兩個千人隊先沖擊對岸!”騰格爾毫不猶豫地派出了探路石。自從來到真定后,他就發城內的漢軍萬戶趙文程膽小怕死,有消極避戰之嫌。對于犯了錯誤的將領,騰格爾向來喜歡多給他們幾次洗刷恥辱的機會。

  “兩個千人隊?”漢軍萬戶張國良狐疑地問。河對岸的宋軍至少有兩個萬人隊,趙文程帶兩千人沖鋒,純屬上前送死。

  “趙文程帶一個千人登岸邀戰。弓箭手沿岸列陣,防止對方反撲。火炮靠后擺開,準備轟擊敵軍主陣。騎兵整頓坐騎,隨時淮備出擊!”騰格爾提高聲音,再次重復自己的命令。

  張國良不敢頂撞主帥,叫過傳令兵,把命令不折不扣地布置了下去。片刻之后,中萬戶趙文程帶著兩千名炮灰踏上了冰面。

  這一段地勢低洼,山風吹來的積雪在冰面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真定萬戶所的士兵們貓著腰,聽著腳下吱吱嘎嘎的積雪聲,一步一步向前挪。不斷有羽箭從對岸射來,把躲避不及的士兵釘死在積雪上,攻擊者卻不敢加快速度沖過死亡線。滴水成冰的天氣,一旦腳下出現冰窟窿,掉進去的人根本沒有活著爬出水面的希望。

  “留幾個上岸,留幾個上岸。讓先來的狼崽子吃到肉,后邊的老狼才會吞餌!”張一行騎在一匹青花騾子上,沖著麾下的弓箭手們大聲嚷嚷。獵戶出身的弓箭手們不情愿地抬高了木弓,把來之不易的羽箭射向半空。

  “嗖、嗖、嗖!”箭聲很急。在破虜軍指導下制造的柘木大弓不同于以往宋、元雙方使用的任何品種,制造周期短,射程遠、射速快,只是在破甲能力方面照角弓遠遠不及。

  大部分羽箭都偏離了目標。中萬戶趙文程在左右親信的保護下靠近了河岸,手中寶刀一揮,率先沖向了流寇。

  “殺啊!”探路的炮灰們著到了便宜,精神大震。這么近的距離,移動如此慢的目標都射不淮,顯然山賊們沒經過嚴格訓練。

  “弓箭手后退,長槍手上前,把他們圍住!執彈兵淮備,打擊對岸弓箭手!”張一行大喊著揮動令旗。

  弓箭手們紛紛向后撤去,在河岸邊讓出一塊空地。兩隊長槍兵手持一丈多長削尖了的木棒,從側翼擠向登岸的元軍。趙文程所帶的兩個千人隊立刻成了練習刺殺的稻草袋子,對方的兵器如此長,如此密集,他麾下的士兵沒等看清對手模樣就被穿成了糖葫蘆。

  各地征調來的弓箭手不忍心看到同伴被人屠戮,隔著河岸開始向太行豪杰遠射。沿河而吹的山風導致大部分羽箭在半途中墜落,一小部分飄過河岸的也失去了準頭,將混戰的人群不分敵我地射倒了一片。

  就在此時,河對岸的高坡上推出了四十多個木頭架子。蘇二虎一揮令旗,黑壓壓的彈丸脫離布兜,蔣到滹沱河之北。劇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硝煙散去后,河北岸倒下上百具尸體。騰格爾從各地征臨時召來的弓箭手們被炸得抱頭鼠竄,根本顧不上再為先過河的士卒提供支持。

  “后撤,后撤,長槍手分散撤開!”張一行大叫。一帶騾子疆繩,率先向密林中跑去。長槍兵后撤數步,扔到不值錢的尖術棍,一點軍人榮譽都不顧,撒腿就向山中跑。

  已經堆好炮架的元軍剎那間失去了打擊目標,二十多門青銅火炮把河南岸炸得煙塵滾滾,卻沒能給太行群豪造成多大殺傷,反而把楞在原地的漢軍炸死了百余名。

  蘇二虎指揮的投石機繼續發威,新一輪手雷帶著風聲落入元軍本陣。過于靠近河岸的兩個千人隊被炸散了營,僥幸沒死的士兵丟掉兵器,沒頭蒼蠅一般四下亂跑。

  “火炮,火炮炸那些投石機!笨蛋,比懷孕的狍子還笨!”騰格爾氣急敗壞,抓起皮鞭賞了炮隊千戶十幾鞭子。在遼東對付乃顏時,元軍炮兵幾乎無往不利。誰料到遭遇士匪后卻突然變得笨手笨腳。

  挨了打的炮兵千戶不敢抱怨,招呼自己麾下的弟兄趕緊改變轟擊目標。等他們調整好了火炮角度,裝填完了彈藥,蘇二虎早已丟下簡易投石機,帶著懋賊鉆了山谷。

  呼嘯的山風從河面上掠過,卷起粉紅色的積雪。冰冷的雪地中,躺著中萬戶趙文程和他麾下兩千多名兄弟。稀里糊除,死不瞑目。

  對手不戰而逃,騰格爾事先準備好的所有戰術全部失效。炮兵們收起炮架,騎兵們跳下戰馬,匯同垂頭喪氣的步卒,灰溜溜地準備過河。兩千人的傷亡不算大,但以傷亡兩千人的代價卻沒傷到對方一根寒毛。這個結果已經足以動搖士兵們隊主帥的信心。

  “過河,快速過河,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再說,他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副都元帥張國良大聲鼓舞著士氣。“殺進獲鹿城,城內的財寶任大伙取!”

  “那也得有命花!”有士兵小聲嘟囔。兔死狐悲,方才騰格爾任由漢軍送死的行為讓大伙都寒了心。

  討賊都元帥騰格爾不會在意士兵們的感受,初次交手付出的代價雖然有點兒大,但至少說明滹沱河冰面可以過人。在他的命令下,六千多探馬赤軍牽著坐騎,率先踏上了冰面。

  冰面凍得很硬,馬蹄落下去發出清脆的回聲。跟在探馬赤軍后,漢軍、蒙古軍紛紛走下河岸。

  “好了,點火!”埋伏在雪堆里的張二行一聲令下,幾十名凍得嘴唇發紫的山賊同時擦燃了火折子。雪地上冒出一溜青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河道中竄去。

  “快,快上岸!”張國良顧不得再去請示主帥,大聲命令。

  驚惶失措的元軍互相推搡著向南北兩岸擠,后邊的士兵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么事,本能地向前涌。腳下的冰面光滑無比,撞在一起的士兵們把握不住平衡,亂紛紛摔成了滾地葫蘆。

  就在他們摔做一團的時候,“轟、轟、轟!”事先埋在雪下陶士罐中的火藥陸續炸開,迅速把冰面從南到北犁了一遍。碎冰、雪塊還有北元將士的肢體交替著飛上半空。河道正中央的冰層受不住力,“嘎、嘎、嘎”裂出一道黑漆漆的裂隙。

  “河面裂了!”有人大聲哭喊。

  “河面裂了!”士兵們驚惶失措地亂竄。

  此刻的元軍根本顧不上去抓岸上點火藥的卑鄙山賊,也再不肯聽騰格爾等人的指揮。在求生的本能支配下推開同伴,拼命向岸邊跑。紛亂的腳步宛若重錘,使得冰面上的裂痕迅速擴大,冰冷的河水涌上來,將滑倒在裂縫兩邊的士兵卷下下游。

  “咔嚓!”承受不住壓力的冰面徹底坍塌,滹沱河中間出現了一個二里多長,兩丈多寬的死亡陷陣。站在河中央來不及逃走的北元士兵下餃子般蔣入河里,厚厚的棉甲被河水一浸,立刻變得比石頭還重。

  “救命!”幾個距離岸邊僅有五步之遙的士兵拼命向岸上的幸存者揮手。兩、三個心軟的士兵回頭相救,沒等拉住落水的同伴,腳下一滑,自己亦落入了河里。冬天的河水冷得像刀子,從肋骨直插心臟。不一會兒,就將他們的哭喊聲凍僵在嗓子里。

  隨著時間推移,河面越擴越大。已經死里逃生的士兵唯恐腳下的殘冰再坎斷裂,紛紛跑上了士岸。在河水中哭喊掙扎的士兵力量越來越小,在絕望中,眼睜睜地看著河水淹沒自己的鼻孔。

  一只、兩只、三只,數百只,上千只青黑色的手,從河水中伸向天空。也許在人生最后一刻他們試圖抓住些什么,也許他們伸出手僅僅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一切已經不重要了,祥興四年冬,這幾千只手永遠定格在北元殘部的記憶里。

  “銅頭、鐵尾、豆腐腰。咱們這次只打斷它的腰粱桿子,接下來還有大菜要上桌!”張一行站在二里之外的山坡上,對著遠處的河道指指點點。身邊的太行豪杰歡聲雷動,都為總寨主不費吹灰之力消滅數千元軍而感到鼓舞。

  “總寨主以為元軍會追上來?”教導隊長王薄不解地問。按照破虜軍校教授的戰術,如果士兵損失超過三分之一以上,主帥的最佳選擇是放棄追擊,任敵軍離去。而不是為了挽回個人顏面緊追不舍。一兩次指揮失誤可以容忍,但不顧用兵常識而一錯再錯,依照破虜軍軍規,這種將領里絕對不可原諒。

  “騰格爾也算個名將,并且被玉昔鐵木爾家族寄予厚望。我是個山賊,怎么輸都無所謂。而他,卻一次都輸不起!”張一行咧嘴笑了笑,轉身向群豪下令,“快速行軍,向李家窩鋪跑。留一隊腳下利索的給韃子追,千萬別讓他們追丟了!”

  群豪們轟然答應,打起五顏六色的戰旗,帶著人馬高歌而去。彷徨在滹沱河南岸的騰格爾聽見歌聲,雙眼立刻瞇成了一條線。受傷的孤狼般咬著牙,他惡狠狠的命令:“整隊,整隊追上去。殺進獲鹿縣,永不封刀!”

  在為同伴復仇心理和搶劫承諾的雙重刺激下,元軍恢復了一些士氣。有戰馬的士兵跨上戰馬,沒戰馬的士兵撒開雙腿,冒著山中的寒風,追著山賊們的歌聲前進。

  在李家窩鋪,元軍咬住了太行群豪的尾巴。經過半個多時辰的爭奪,群豪們支撐不住,棄陣而走。急紅了眼睛的騰格爾和張國良二人將受傷被俘的士匪全部砍死,指揮大軍繼續追擊。

  三里之外的張集,元軍與太行群豪再次交手。擔任阻擊的山賊流寇戰斗力實在太差,大隊元軍剛剛停住腳步,還沒等發起沖鋒,他們就主動撤離了戰場。

  打打停停,幾乎持續著同樣的節奏。兩個時辰內,騰格爾指揮著大軍強行二十里,從滹沱河邊,一直殺到了獲鹿城外。在青灰色的城墻落入視線的那一刻,騰格爾心頭感到一陣輕松。殺進縣城,他就可以將功贖罪了,家族的名聲就能得到保全。但偏偏在此時,輕松的感覺順著心頭蔓延到了全身,肩膀、后背、大腿,幾乎每一個關節,每一寸骨胳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

  “轟、轟、轟!”城墻上僅有的兩門小炮噴出了火掐,將沖在最前方的北元將士打下馬。緊接著,弓箭手、長槍手,紛紛從城頭上鉆出來,手中的武器帶著寒光,讓人感到徹骨地冷。

  “冷,好冷!”騰格爾覺得頭暈目眩。怎么調遣士兵攻城,怎么搭設云梯,火炮架設在什么位置最合適,這些平素順手捻來的東西,一瞬間都變成了空白。他感到頭暈,身子發麻,所有力氣都被一寸寸抽離自己的軀體。

  “火炮、手雷,弓箭,抓緊時間招呼。堅持到天黑咱們就勝利!”張一行在敵樓里大聲命令。

  元軍從河中撈出來的七門火炮遠遠落在了大隊人馬之后,在他們趕來前,跑得精疲力竭的北元士兵只有挨打的能力。

  太行群豪站在城墻上,居高臨下發泄著自己的憤怒。北元兵馬被逼得一退再退,直到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令人諒訝的是,匆匆集合在一處的元軍沒有扎營,而是調轉隊伍,向了更遠的地方撤去。

  “這是怎么回事?”教導隊長王薄目瞪口呆。到了現在,他發現自己學的那些課程根本無法于眼前的情況相對應。從頭到尾,大寨主張一行就像個神仙,把元軍的每一步都計算到了明處。

  “狗呲牙的天,這幫王八蛋被水弄濕了衣裳。不抓緊時間烤火,偏偏要強行軍。還走上半個時辰就停一停,走上半個時辰就停一停。熱乎身子被山風吹三遍,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變成軟角蝦!”張一行看了王薄一眼,神神叨叨地解釋。

  “老子的地盤,天都幫我!”張二行笑著給弟兄打氣,“他們還撤遠了,狗呲牙的天,越歇病號越多。等全營人馬都病趴下了,老子上去一刀一個,挨盤子劃拉!”

  “天都幫咱們!”群豪們放聲大笑。鵝毛大的雪片隨著笑聲飛下來,落得人滿頭滿臉。

  十日后,討賊都元帥在撤軍途中遇到埋伏,戰死在滹沱河南岸一個無名土坡上。同行的近三萬元軍只逃回兩千多人。漢軍中萬戶趙文程、張弘祥、探馬赤軍中萬戶李季戰死,討賊副都元帥張國良只身前往大都請罪,被忽必烈斬首示眾。

  太行北麓義勇軍在張一行的指揮下,回師反攻。連克真定、臨城、靈壽,并在第二波元軍到來前,將上述城市洗劫一空,平安撤回了山區。

  受到這支人馬的鼓舞,太行山中八字軍、忠義軍紛紛出擊,把千里太行變成了一把燃燒的刀,死死插在了北元的心臟處。

  天下大亂,蟄伏的群雄紛紛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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