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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院(6)

  從我們所在的圣母院鐘樓上眺望圣波爾行宮,它雖然被上述四座公館幾乎遮住了一半,但依然很浩大,看起來美不勝收。可以很清楚分辨出那三座被查理五世合并為這座行宮的大廈,盡管它們由幾道帶有彩色玻璃窗和小圓柱的長廊與行宮主體建筑巧妙地緊緊連結在一起。這三座大廈是小繆斯府邸、圣莫爾神父府邸和埃唐普伯爵府邸。小繆斯府邸,屋頂邊緣裝飾著花邊形欄桿,神采優雅;圣莫爾神父府邸,地形起伏如一座碉堡,有一座大炮臺,許多箭孔、槍眼、鐵雀①,薩克遜式寬闊大門上端,在吊橋的兩邊槽口之間,刻有神父的紋章;埃唐普伯爵府邸,主樓頂層已經坍塌,看起來呈圓形,缺口比比皆是,好似一個雞冠;老橡樹三五成叢,疏疏落落,好像一朵朵偌大的花萊;個個水池,池水清澈,光影掩映,漣漪粼粼,有幾只天鵝在戲水;還有許多庭院,可以看見其中一段段如畫的景色。社會名流公館,尖拱低矮,薩克遜式柱子粗短,狼牙閘門一道道,好像獅子吼叫個不停②;穿過這一切可以望見圣母瑪麗亞教堂斑剝的尖塔;左邊,還有巴黎府尹公館,兩側是四座精工鏤空的小塔;正中深處才是真正的圣波爾行宮,門面一再增多,自查理五世起接二連三地不斷對行宮進行妝扮修飾,雜亂無章,畫蛇添足,兩百年來建筑師個個隨心所欲,在其各座小教堂任意增添半圓后殿,在其道道長廊上任意砌起山墻,在其屋頂上任意豎起無數隨風轉動的風標;行宮的兩座高塔相連,圓錐形頂蓋的底部圍著一道垛子,頂蓋看起來就像卷邊的尖帽。

  ①鐵雀指城墻外部的突角,用以防備敵人爬墻襲擊。

  ②社會名流公館在法文中稱“雄獅公館”,所以這里才用“獅子吼叫”這個譬喻。

  我們的目光繼續朝這伸向遠處的圓形行宮一層層往上攀登,視線越過新城圣安東街那條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間的峽谷,便可以看到——我們總是只談主要的文物——昂古萊姆府邸,一座經過好幾個時期才告成的龐大建筑物。其中有些部分簇新雪白,在整體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好比一件藍色短外套補了一塊紅補丁。不過,這座現代式樣的宮殿,屋頂又尖又高,顯得很離奇,而且屋頂上布滿鏤花的天溝,又用鉛皮把屋頂覆蓋住,鉛皮上有著許多閃閃發亮的鍍金的銅鑲嵌細作,形成千姿百態的花藤共飾,輕舒慢展。這如此奇妙鑲嵌的屋頂,就從這座古老建筑物的暗褐色殘敗景象中脫穎而出,顯得分外飄逸。這座古老建筑物的那些古老肥大塔樓,由于年久失修而中間凸起,宛如大酒桶由于腐爛而傾頹下來,從上到下裂開,看上去就像解開鈕扣而袒露在外的一個個大肚皮。后面豎立著小塔宮,塔樓尖頂林立。不論舉目世上何方,不論是香博爾①,還是阿朗布拉②,也比不上這里那樣神奇,那樣虛渺,那樣引人入勝。那一片林立的尖塔、小鐘樓、煙囪、風標、螺旋梯、螺栓,還有許多像是同個模子制出來的穿孔的燈籠,以及連片的樓臺亭閣,成簇的紡綞形小塔(當時把小塔這個詞稱為),形狀各種各樣,高低大小不一,風貌千姿百態。整個昂古萊姆府邸,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石塊棋盤。

  ①香博爾,即香博爾行宮,位于現在的盧瓦爾——歇爾省,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珍品之一。

  ②阿朗布拉:格拉納達阿拉伯君主的古都城,始建于一二三八年。王宮興建于十四世紀,是中世紀伊斯蘭教宮殿建筑藝術的杰作之一。

  小塔宮右邊,是一座座墨黑的高大炮臺,溝塹環繞,像是用一根繩子把它們捆扎在一起,彼此契合。只見那座主樓上槍眼比窗戶要多得多,那個吊橋總是高高吊起,那道狼牙閘門老是落下,這就是巴士底城堡。從城垛子中間伸出來一個個黑喙,遠遠望去以為是承溜,其實全是大炮。

  在這座可怕的城堡腳下,處在其炮彈的威脅之下,那便是圣安東門,深藏在兩座炮臺之間。

  過了小塔宮,直至查理五世興建的城墻,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片莊稼,一座座林苑,宛如一張柔軟的地毯,只見其間綠樹成蔭,花團錦簇。在林苑中央,樹木繁茂,幽徑交錯,一看這樹林和曲徑的迷宮,便可認出這就是路易十一賞賜給科瓦蒂埃的那座名聞遐邇的迷宮花園。這位大夫的觀象臺高踞于迷宮之上,仿佛是一根孤零零的大圓柱,柱頂盤卻是一間小屋。他就在這間小藥房里進行了不起的星相學研究。

  如今這里是王宮廣場。

  正如前述,我們只提到了王宮幾處出類拔萃的建筑物,目的是想讓看官對宮殿區約略有個印象。宮殿區占據著查理五世城墻與東邊塞納河之間的夾角。新城的中心是一大堆平民百姓的住宅。實際上,新城通往右岸的三座橋梁便是從這里開始的。總是橋梁先產生民宅,然后才產生王宮的。這一大堆市民住宅,好像蜂房似地擁擠在一起,卻也不無其美觀之處。一個京城的屋頂大都在此,宛如一個大海的波濤,蔚為壯觀。首先,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在這一整塊群體中景象紛呈,煞是有趣。以菜市場為中心,街道四方輻輳,好比一顆巨星輻射出萬道金光。圣德尼大街和圣馬丁大街,岔道難以勝數,就像兩棵大樹,枝椏交錯,緊挨著往上猛長。還有許許多多彎彎曲曲的線路,諸如石膏坊街,玻璃坊街,織布坊街,等等,蜿蜒于整個區域。還有不少美麗的屋宇,拔地而起,刺破那一片山墻海洋的石化波濤:那就是小堡。小堡屹立在錢幣兌換所橋頭,而橋后,塞納河河水在水磨橋的輪扇下翻滾;當時的小堡,已不是叛教者朱利安時代那種羅馬式樣的炮樓,而是十三世紀封建時代的炮臺,石頭非常堅硬,就是鐵鎬刨三個鐘頭也啃不下拳頭大的一塊來。除了小堡,還有屠宰場圣雅各教堂的華麗方形鐘樓,各個墻角布滿雕像,盡管十五世紀時尚未峻工,卻已經叫人贊嘆不已了。當時鐘樓尤其還沒有那四只直至今日仍然蹲坐在屋頂四角的怪獸,這四只怪獸看上去像是四個獅身人面像,要人看見新巴黎時非去解開舊巴黎的謎不可①。雕刻家羅爾只是到了一五二六年才把它們安放上去。他一番嘔心瀝血只掙得二十法朗。再則,就是朝向河灘廣場的柱子閣,我們在前面已向看官略做介紹了。然后是圣熱爾韋教堂,后來增建了一座高雅的門廊,把教堂糟塌了;再是圣梅里教堂,其古老的尖拱建筑幾乎還是半圓拱腹的式樣;再是圣約翰教堂,其壯麗的尖頂是有口皆碑的;還有其他二十來座古建筑物,并不恥于讓自己巧奪天工的英姿湮沒在這一片混亂的、窄小的、陰暗的深街之中。此外,還可以加上十字街頭那些多過絞刑架的飾有雕像的石十字架;越過層層屋頂遠遠可瞥見其圍墻的圣嬰教堂的公墓;從群鐘共鳴街兩座煙突間可望見其頂端的菜市場恥辱柱;矗立在始終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岔路口的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道;小麥市場一排環形的簡陋房屋;還可以看見菲利浦-奧古斯都古老城墻的片段;散落在房舍當中,塔樓爬滿常春藤,城門殘破,墻壁搖搖欲墮,面目皆非;還有沿岸街,店鋪星羅棋布,屠宰場的剝皮作坊鮮血淋漓;從草料港到主教港,塞納河上船只熙熙攘攘。說到這里,新城的梯形中心地帶在一四八二年是什么樣子,想必您會有個模糊的印象吧。

  ①據希臘神話,有種帶翼獅身的女怪叫斯芬克司,常叫行人猜謎語,要是猜不中就把行人吃掉;后被猜中,便飛往埃及,化作獅身人面像。

  除了這兩個街區——一個是宮殿區,另個是住宅區——以外,新城還有一個景觀,那就是從東到西,一條幾乎環繞全城四周的漫長的寺院地帶。這個地帶位于那圍住巴黎城的碉堡城廓的后面,修道院和小教堂連片,構成巴黎第二道內城垣。例如,緊靠著小塔林苑,在圣安東街和老圣殿街之間,有圣卡特琳教堂及其一望無邊的田園,只是由于巴黎城垣擋住了,其界限才沒有再擴展開去。在圣殿老街和新街之間,坐落著圣殿教堂,屹立在一道筑有雉堞的寬闊圍墻中間,一簇塔樓高聳,形單影只,好不凄涼。在圣殿新街和圣馬丁街之間,又有圣馬丁修道院,座落在花園中間,筑有防御工事,塔樓連成一片,鐘樓重疊,宛如教皇三重冠,這座教堂巍峨壯麗,堅不可摧,僅次于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在圣馬丁和圣德尼兩條街之間,是三一教堂的一片圍墻。最后,在圣德尼街和蒙托格伊街之間是修女院,旁邊是奇跡宮廷的腐爛屋頂和殘墻斷壁。這是混跡于這一由修道院組成的虔誠鏈條中僅有絕無的世俗環節。

  在右岸重重疊疊的屋頂中,獨自展現在我們眼前的還有第四塊區域,位于城墻西角和塞納河下游的河岸之間,那是擁擠在盧浮宮腳下一個由宮殿和府邸組成的新紐帶。菲利浦-奧古斯都所建的這座老盧浮宮,龐大無比,其巨大主塔的周圍簇擁著二十三座宛若嬪妃的塔樓,其他許多小塔就更不用說了,這座宮殿遠遠望去,好似鑲嵌在阿郎松府邸和小波旁宮那些峨特式的尖頂之間。這些連成一片的塔樓,好像希臘神話中的多頭巨蛇,成了巴黎城的巨大守護神,始終昂著二十四個頭,端部屋面大得嚇人,或是鉛皮的,或是石板為鱗的,全都閃爍著金屬的亮光,這巨蛇出人意外地一下子剎住新城西部的外形。

  這樣,古羅馬人稱之為島()的這一片浩瀚的市民住宅區,左右兩邊各有一大群密集的宮殿,一邊以小塔宮為首,另一邊則以盧浮宮為首,北邊是一長帶寺院和圍起來的田園,縱目眺望,渾然一體。這萬千華廈的屋頂有瓦蓋的,也有石板鋪的,重重疊疊,勾勒出萬般奇怪景觀,而展現在這些華廈之上的則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鐘樓,都是紋花細鏤,有凹凸花紋的,有格子花紋的;無數街道縱橫交錯;一邊的界限是豎立著方形塔樓(大學城城墻卻是圓形塔樓)的高大墻垣,另一邊則是橫架著座座橋梁和穿行著無數舟船的塞納河。這便是十五世紀新城的概貌。

  城墻外面,城門口緊挨著幾個城關市鎮,但數量少于大學城那邊,也比那邊分散。巴士底城堡的背后,有二十來所破舊房屋蜷縮在那有著新奇雕塑的福班十字教堂和有著扶壁拱垛的田園圣安東修道院的周圍;然后是隱沒在麥田里的博潘庫爾鎮;小酒店毗連的庫爾蒂伊歡樂村莊;圣洛朗鎮,遠遠望去,其教堂的鐘樓好像和圣馬丁門的尖塔連接在一起;圣德尼鎮及圣拉德爾遼闊的田園;過了蒙馬爾特門,是白墻環繞的谷倉——艄女修道院,修道院后面,便是蒙馬爾特,石灰石山坡上當時教堂之多大致與磨坊的數量相當,以后只剩下磨坊了,因為社會如今只需要肉體的食糧而已。最后,過了盧浮宮,牧場上橫著圣奧諾雷鎮,當時規模已十分可觀;還有郁郁蔥蔥的小布列塔尼田莊;還有小豬市,市場中心圓突突地立著一口可怕的大爐,專門用來蒸煮那班制造假錢的人。

  在庫爾蒂伊和圣洛朗之間,您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在荒涼的平原上有一個土丘,頂上有座類似建筑物的東西,遠遠望去,好像一座傾頹的柱廊,站立在墻根裸露的屋基上面。這并非是一座巴特農神宙,也不是奧林匹斯山朱庇特殿堂。這是鷹山!

  我們雖然想盡可能簡單,卻還是逐一列舉了這么多建筑物。隨著我們逐漸勾畫出舊巴黎的總形象時,如果這一長串列舉并沒有在看官心目中把舊巴黎的形象弄得支離破碎的話,那么,現在便可以用三言兩語予以概括了。中央是老城島,其形狀活像一只大烏龜,覆蓋著瓦片屋頂的橋梁好似龜爪,灰色屋頂宛若龜殼,龜爪就從龜殼下伸了出來。左邊是狀如梯形的大學城,巨石般的一整塊,堅實,密集,擁擠,布滿尖狀物。右邊是廣大半圓形的新城,花園和歷史古跡更多。

  老城、大學城、新城這三大塊,街道無數,像大理石上密密麻麻的花紋一般。流經全境的是塞納河,德·普勒爾神父稱之為“塞納乳娘”,河上小島、橋梁、舟楫擁塞。巴黎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平原,點綴著千百種農作物,散落著許多美麗的村莊;左邊有伊錫、旺韋爾、沃吉拉爾、蒙特魯日,以及有座圓塔和一座方塔的戎蒂伊,等等;右邊有二十來個村莊,從孔弗蘭直至主教城。天際,山嶺逶迤、環抱,好像一個面盆的邊緣。最后,遠處東邊是樊尚林苑及其七座四角塔樓;南邊是比塞特及其尖頂小塔;北邊是圣德尼及其尖頂,西邊是圣克魯及其圓形主塔。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烏鴉①從圣母院鐘樓頂上所見到的巴黎。

  然而,像這樣一座都市,伏爾泰卻說在路易十四以前只有四座美麗的古跡,即索拜學堂的圓頂、圣恩谷教堂、現代的盧浮宮和現已無從查考的另一座,也許是盧森堡宮吧。幸運的是,盡管如此,伏爾泰還是寫下了《老實人》,仍然是空前絕后最善于冷嘲熱諷的人。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一個人可以是了不起的天才,卻可能對自己缺乏天資的某種藝術一竅不通。莫里哀把拉斐爾②和米凱朗琪羅稱為他們時代的小儒,難道他不是認為很恭維他們嗎?言歸正傳,還是再回到巴黎和十五世紀這上面來吧。

  ①雙關語,烏鴉也喻指教士。

  ②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著名的畫家。

  當時巴黎不單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而已,而且還是清一色建筑風格的城市,是中世紀建筑藝術和中世紀歷史的產物,是一部巖石的編年史。這是只由兩層構成的城市,即羅曼層和峨特層,因為羅馬層除了在朱利安的溫泉浴室穿過中世紀堅硬表皮還露出來以外,早已消失了。至于凱爾特層①,哪怕挖掘許多深井,也無法再找到什么殘存的東西了。

  ①凱爾特人:古代印歐許多種族的總稱,公元前二千年散布在中歐一帶,占據相當于現在的法國、英國、西班牙、北意大利、巴爾干和小亞細亞等地。凱爾特藝術的特征是用簡化的線條進行示意,如幾何圖形,尤其是螺旋圖形,弧線和反曲線,常用各種動植物作為裝飾圖案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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