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十八年,立冬。
清晨,寒意微濃。
江朽和寧知薇離開蒼嶼山,繼續向南,直到四天后走出隨云王朝的國境,踏入新的疆域。
這里是一片自由地帶,不知因為何故,當年隨云王朝覆滅這座小國之后,竟是沒有占其疆域,反而任其自由發展,成為世間少有的特殊之地。
十幾年前,這里的名字叫做寧國。
一個安穩太平的小國,佛宗信仰盛行。
如今雖然國已不在,但佛宗的影響不但沒有衰頹,反而越發的堅定起來,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令寧國故地一直持續著太平。
當看到第一座不屬于隨云王朝的小鎮時,二人終于停止趕路,找了一家還算干凈的飯館,店家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東拼西湊給他們做了一頓火鍋。
肉有些柴,沒有麻醬,寧知薇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江朽也只是涮了幾片青菜。
夜晚降臨時,他們找了一間客棧,終于可以好生休息一番,連日里的翻山越嶺早已身心疲憊,若不是有方時七提前告知隨云南境的群山小徑,恐怕他們現在還在深山老林里尋找出路。
小鎮就是小鎮,而且還是繁榮程度遠不及隨云王朝的小鎮,就連客棧都很特別,為了安全著想,二人只要了一間房。
屋頂和墻壁上有大大小小的縫隙,能夠看到外面的夜幕和星光,冬日的風也隨著灌進來,在這極南之南的地帶,冬日里的風竟然帶著一些暖意。
房間里的床是并排的,中間用一扇半透明的屏風擋著,隱約還能看到對方的輪廓,二人枕著手臂躺著,頭頂的方向是窗戶。
一時間很是寂靜,只有淡淡的呼吸聲。
“我們要去哪里?”
某個時刻,江朽忽然問道。
寧知薇淡聲道:“彌羅城。”
“然后呢?”
江朽又問道。
寧知薇沉默了一會,道:“想辦法進入靈山。”
江朽眉頭微皺,轉過頭透過屏風看向對面問道:“靈山是哪里?”
寧知薇靜靜的看著屋頂,說道:“靈山在彌羅城南二十里處,那里是當年寧國最重要的地方,甚至比國都彌羅還要重要。”
江朽靜靜的看著她,輪廓逐漸清晰。
寧知薇安靜片刻后,繼續道:“靈山上是佛宗圣地,里面有一座釋天寺。”
江朽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道:“釋天寺也是七大秘境之一?”
“嗯。”
寧知薇也側過身子,隔著屏風和江朽對視,道:“那里面有個老和尚,我要去問他一個問題。”
“好,我們一起。”
江朽沖著她露出柔和笑意,不知道隔著屏風能不能看到。
二人再不言語,也沒有了任何動作,便保持著現在的姿勢,不知過去了多久,紛紛熟睡過去。
夜色溫暖,淡淡星光透過窗子落到了他們的臉上。
不知道做了什么美夢,寧知薇的唇角緩緩揚起,淺淺一笑。
二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蘇醒過來,對于他們來說,這或許是多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在樓下簡單了吃了一些食物之后,便再度啟程。
彌羅城曾是寧國都城,雖然國已不在,但城池依舊在歲月長河中不斷發展著,雖然比不上隨云王朝那些大城,但也別有一番異域風情。
當夜晚再次來臨的時候,江朽和寧知薇從租來的馬車上下來。
舉目望去,還算高大的城墻上懸掛著兩個大字。
彌羅。
當年的寧國受佛宗影響極深,彌羅二字便是出自于佛宗經書之中,寓意包羅萬象,眾生平等。
他們剛要準備進城時,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城墻下傳來一聲慘叫。
這個時候江朽才意識到,城門外并沒有軍士把守,難道這也是受佛宗影響,不需要管理者?
二人抬眼望去,城墻下,四五個人高馬大的大漢正圍著一個梨花帶雨的慘叫女子,那女子看起來二十歲出頭,有些姿色。
一道無形的力量從寧知薇的眉心處射出,如飛劍一般破空而去。
然后,便是幾道慘叫聲。
城墻下的那幾個大漢躺到了地上,一番痛苦掙扎后便沒了生機。
江朽有些意外,寧知薇竟如此果斷,絲毫沒有過問緣由。
瘦弱的女子躺在墻角,臉色蒼白,眼神渙散,衣衫凌亂。
在她周圍躺著五具尸體,鮮血涌了一地,胸口處皆是血肉模糊,他們的臉上帶著極其痛苦的神情。
以寧知薇的修為,本可以一擊必殺,讓他們毫無痛苦的死去,但卻選擇了這種狠辣的折磨手段。
二人沒有走過去,只是看了幾眼后便走進了彌羅城。
“為什么這么做?”
彌羅城某間飯館里,江朽喝著有些澀的茶水,偶爾看向街道,整座城都彌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氣息。
很宏大,宏大的有些寒意,卻仿佛又無時無刻不在滲透著暖意。
寧知薇盯著桌面說道:“那些人的服飾是城主府的禁衛軍,十幾年了,他們還是這般肆意妄為,和流氓無異。”
江朽眼中露出意外之色,說道:“彌羅城毗鄰佛宗圣地,怎么會容許如此行徑發生,而且還持續了十幾年?”
寧知薇眼底逐漸有寒意匯聚,說道:“不知道,他們一般不會為難百姓,但所行之事的確有悖人倫,因為平日里百姓也深受城主府庇護,所以這些和他們無關的事情,他們自然也不會去過問,敢怒不敢言這種詞匯在這里是不存在的。”
江朽說道:“恩惠之后的惡行,是人們最能理所當然接受的。”
寧知薇忽然抬起頭看向外面形形色色的人,聲音微沉道:“那老和尚一定知道這些事的存在,但卻一直置若罔聞,就像十幾年前寧國覆滅,百姓遭到屠殺,血流成河,他也是視而不見,他口中的大道,難道就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嗎?”
江朽輕輕握住茶杯,沉吟片刻后說道:“你說要想辦法才能進入靈山,難道那里也是像蒼嶼山一樣的地帶?”
寧知薇搖了搖頭,說道:“不是,相反釋天寺更像是存在于人間一樣,眾生皆可隨意進出,只是那老和尚只禁止我一人罷了。”
江朽不解道:“為何?”
寧知薇的眼中映著彌羅城的蕓蕓眾生,道:“或許這也是他自以為的大道吧。”
江朽和寧知薇走出飯館,準備找個地方過夜,但剛剛拐進一條昏暗巷子便被人攔住了去路。
八人皆是黑衣黑甲,為首的中年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他們的服裝和城外那幾人的別無二致,應該也是城主府禁衛軍。
“城外的那些人是你們殺的?”
中年人的眼中彌漫著殺意,當看到寧知薇后,又流露出些許淫邪的神情。
寧知薇平日里一直以一身寬松的黑袍示人,完全看不出身材,但一張小臉卻是精致白皙,若是被人注意到,很難移開目光。
江朽看了中年人一眼,眉頭微挑。
中年人邪惡笑道:“彌羅城雖大,但每天來了什么生人都逃不出本都統的眼睛,這里的人沒人敢對禁衛軍下手,除了你們這兩個生面孔……”
江朽說道:“所以呢?”
中年人慢慢向前靠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來呀,把這小子剁成肉泥,把那丫頭帶回去,本都統要好好享受一番,嘿嘿。”
說著話,他忽然發出淫穢的笑聲。
江朽迎著他的目光一動不動。
數道寒冷的刀光在巷子里亮起。
寧知薇眼中浮現一抹厭惡之色,手掌一抖,一把短刃便是從衣袖中落了下來,瞬間撕裂巷子里的黑暗。
中年人面色一怔。
僅僅是一瞬間,短刃重新回到寧知薇的手中,安靜至極。
中年人先是一愣,旋即狂笑起來,道:“臭丫頭還挺會唬人,本都統喜歡……什么?”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身后眾人盡數倒地,刀劍掉落,脖子上的血痕噴出一丈高的血柱。
中年人這才注意到寧知薇手中的短刃上彌漫著一絲血氣。
他的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寧知薇再次扔出短刃,化作兩道寒光落到了中年人身上。
“啊!”
伴隨著一聲慘叫,中年人的兩條胳膊脫離了身體,鮮血如泄洪般噴涌而出。
寧知薇屈指一彈,兩道無形的光膜包裹住中年人肩膀上碗大的血洞,原本的鮮血噴涌陡然停止,但遍布全身的劇痛卻始終沒有消散。
中年人臉色慘白,嘴唇顫抖。
寧知薇說道:“你暫時不用死,現在我們去一趟城主府吧。”
說完話,她看向江朽。
江朽聳了聳肩,說道:“都隨你。”
當失去雙臂的禁衛軍都統出現在城主府的時候,彌羅城城主和另外十三位都統皆是不敢相信,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中年人雖然在十四位都統中居于末位,但也是已經躋身太初三重天的修行者,在彌羅城里怎么會有人把他傷成這般模樣?
城主府中的寬大議事廳里,一時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江朽和寧知薇從無臂都統身后緩緩站出來,就算是太初六重天的城主都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大廳內的無數盞燭火瞬間熄滅,只有微弱的星光映著二人的輪廓。
“你們是何人,膽敢傷我彌羅城都統,還夜闖城主府,簡直是膽大包天!”
雖然是威脅之言,但城主明顯是沒了底氣,一只手扶著大椅,有些許顫抖,從這兩個年輕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微弱氣息,他竟是提不出半分反抗的勇氣。
寧知薇的目光掃過兩邊十三個面色復雜的都統,又看了一眼已經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中年人,最后看向最中間的城主說道:“這十幾年你們倒是過得安穩,被你們迫害過的人恐怕早已超過數千之眾了吧。”
“你在……說……說什么?彌羅城百姓可是對城主府信任有加的。”
城主咽著吐沫,嘴唇慘白。
“是嗎?”
寧知薇眼神冷漠道:“釋天寺的放任讓你們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吧?被你們迫害甚至慘死的人現在都沒有親人朋友在世了吧?你們也怕被尋仇吧?”
“你到底是誰?”
城主厲聲道。
寧知薇說道:“我姓寧,寧國的寧。”
城主先是一滯,旋即瞳孔驟縮,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但寧知薇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大山般瞬間落下,大廳內除了江朽,其他人瞬間吐出鮮血,帶著絕望的神色倒地,隨即失去生機。
血腥氣襲來,朝著城主府外的世界蔓延開去。
寧知薇甚至連冷漠的眼神都沒有留下,轉過身便朝著外面走去。
江朽看了一眼最中間空蕩蕩的城主寶座,低聲道:“這下不用想辦法了,可以進釋天寺了。”
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人間的時候,江朽和寧知薇站在山腳下,看到了山頂的那道金光。
這座山并不高,但無比的龐大,方圓足足蔓延數十里,從山腳到山頂一眼望不到盡頭,隨著白日漸升,山頂的金光也越發的明亮起來。
直到某個時刻,金光就像是一個倒扣的巨碗一樣,籠罩了整座山。
靈山。
天地元力匯聚于此。
江朽和寧知薇在山下站了很久,氣氛逐漸喧鬧。
從周遭各地前來的人們紛紛登山,開始新一天的朝拜和信仰。
這完全不像是想象中七大秘境該有的樣子,更像是一個包容世間所有善惡之人的寺廟,只是這座廟要大上很多。
人越來越多,沿著山體變成一條極長的線,緩緩向上移動。
山腳下的二人仍舊沒有任何動作。
直到日過天心,靈山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一個身著灰白僧衣的小和尚跑到了山腳下,氣喘吁吁,小臉通紅,有些可愛。
他在山下觀望了一番,目光最終鎖定二人,迅速跑了過來。
他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樣子,眸子清澈如水,沖著二人認真行了一禮。
“二位施主,師父請你們上山。”
寧知薇問道:“你師父是誰?”
小和尚說道:“師父法號凈塵。”
寧知薇看著小和尚頭頂的六個戒疤,有些意外道:“你是他的弟子?”
小和尚眼中浮現疑惑之色,旋即天真的笑著道:“施主說笑了,師父既然是貧僧的師父,貧僧自然是師父的弟子。”
寧知薇望向山頂,道:“沒想到老和尚竟然收徒了。”
小和尚臉色瞬間肅然,用力在胸前揮著雙手,道:“施主請慎言。”
寧知薇不屑道:“他已經知曉城主府的命案?”
聞言,小和尚立刻垂下腦袋,口中念念有詞,一臉虔誠,似乎在念著往生咒之類的東西。
許久后他才抬起頭,眼中再次恢復純澈模樣,側開身子讓出一條路。
“師父已然知曉一切,二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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