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齊雖是大渝皇室唯一的嫡傳血脈,但并未被封太子之位,不過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經有了秦王之名,也是在他和元迦出生不久后,父母便因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雙雙隕落。
明眼人自然知道是因為什么。
在皇室余蔭的庇佑下,元齊兄妹二人僅僅是安穩生活了幾年,兄長便被圣堂強者帶走,而妹妹則留在了天都。
直到十幾年后的今天,終于重逢。
元齊回到天都的第一個夜晚,安穩度過。
翌日清晨,他獨自一人離開皇城,沒有告訴任何人。
云霧里有不盡濕意,溪澗往往與之相伴。
天都城北十里處有一道溪水,水面帶著薄霧,繞著高崖與低丘流淌,蜿蜒數里后,竟是流進了一座山峰的山壁,宛如與世隔絕。
溪入山壁不知多遠,水道漸寬,光線漸暗,竟有一間石室。
元齊舉著月光石放到了墻壁上,照亮些許空間。
石室極為空曠,簡單至極,只一張與山壁相連的粗糙石床。
元齊輕咳了一聲,本就如病態的身軀竟是顫抖了幾下,他面對著石床,有風從外面吹進來,掀起衣襟,露出蒼白的皮膚。
石床上是一具白骨,不知死了多少年,若不是在這還算密閉的空間內,恐怕早已風化。
白骨并不光滑,表面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漆黑小孔,有針眼般大小,看似普通至極,但是當風灌進去的時候,卻會發出沙沙的聲音。
就像是某個不通音律的人在吹奏著極不熟練的笛子,很是難聽,也有些恐怖。
在這具白骨的左胸肋骨的第八根到第十根上,有一道從上到下的明顯痕跡,像是被鋒利的劍劃過,至今還殘留著些許詭異的氣息。
元齊站在石床前,看著白骨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的嘴唇微動,呢喃自語。
“十三年了,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語速很慢。
月光石的光芒落在他的眼睛里,卻照不透那如古井般的深邃,就像是世間最濃的霧氣,沒有什么能夠穿透他眼底的陰霾。
眼中沒有情緒,卻仿佛又有無數種情緒。
憤怒,興奮,疑惑,憧憬,狂熱,悲傷,溫柔,滄桑……
很多情緒,難以用語言形容。
但自始至終,只有一種情緒被世人看見。
難以形容的平靜。
元齊沖著石床跪了下去,他舉起左手,掌心對著白骨,漸漸有圣光浮現,比墻壁上的月光石還要明亮,照亮了白骨的每一寸角落。
圣光沿著白骨上那些漆黑的小孔滲透進去,尸骨表面竟是緩緩浮現一層灰色的能量波動,散發著比相柳身上還要深沉的死氣。
當圣光與死氣相融時,白骨漸漸變得如同白玉一般晶瑩皎潔。
“當年多虧了你的死氣,才可以讓我的心神免受圣堂功法的侵蝕,這是被我凈化過的圣光,分給你一些,你可以安息了。”
元齊說著話,繼續輸送世間最純潔的圣光,不知過了多久才收回手掌,山洞內重新恢復平靜。
白骨仍舊是白骨,只是表面上原本的漆黑小孔已然消失不見,變得凝實,如玉一般。
元齊站起身來,吐了一口濁氣,向后瞄了一眼,說道:“請出來吧。”
話音落下,江朽從山洞外的隱蔽處走了進來,不沾染一絲水汽。
“你早就發現我了,還讓我看到這一切?”
江朽看著石床上的白骨,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齊平靜說道:“方先生說可以相信你,我便相信你。”
江朽問道:“你與大師兄早就相識?”
元齊沉默了一會兒,道:“在被圣堂帶走前的一夜,是方先生帶我來了這里。”
江朽聞言,若有所思,視線再次落到白骨上,問道:“這是誰?”
元齊耷拉著眼皮說道:“那時候我才四歲,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方先生在這具白骨上提煉出死氣注入我的體內,才能讓我在十余年的時間內免受圣光侵擾心神,也是在這十幾年的時間里,我漸漸明白,這具白骨應該和圣堂有關系,但具體身份恐怕只有方先生知道了。”
江朽眉頭一皺,道:“圣光號稱世間最純潔的力量,也會侵擾心神?”
元齊說道:“看似純凈的表象下,卻藏著無盡戾氣,如果眼前的這位前輩不是出身圣堂,他身上的死氣也不能護住我的心神。”
江朽又問道:“如果被圣光侵擾心神會有什么后果?”
元齊歪著腦袋看了他一眼,說道:“只能永遠效忠圣堂,每隔一年便會遭受一次噬心之苦,如果沒有圣堂獨有的丹藥,就會變成人間不容的怪物,我也是真的受到了噬心之苦,好在有死氣在體內,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圣堂又怎么會輕易放我出來。”
江朽默默點了點頭。
元齊又道:“我還要做一件事,徹底恢復氣海和經脈。”
江朽轉過頭看向那條不知流向何處的溪流,說道:“我找個地方等你。”
溪流在山腹里穿行不知多少里,在山峰另一邊穿出,成一條百丈高的細瀑。
元齊順著溪水從崖壁間落下,雙腳踩破水面,落進了水里,水面淹沒到大腿根部,雙腳觸著水底。
壓力有些重。
他開始沿著水流的方向緩緩走去。
速度很慢,但每走一步,溪水里便有一種特別的因子涌入體內,那些在圣堂常年累積的特殊氣息也在一點一點的排除體外。
水流緩慢的地方,他便走的輕松些。
水流湍急的地方,便艱難些。
他不能提速,只能這樣一步一步,像是僧人歷練一般,緩緩而行。
許久之后,前面的天光越來越亮,元齊的身體逐漸脫離水面,越走越高,直到走出水面,來到石塊遍布的岸邊。
他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體表有真氣溢出,慢慢蒸發著被浸濕的衣衫。
邊運轉真氣,邊朝著岸邊不遠處的樹林走去,撿起一些干柴堆到河邊,指尖有圣光溢出,幻化成火苗,將柴堆點燃。
又有一道圣光溢出,落到了溪水里,一陣浪花泛起之后,兩條魚撲騰著落到了岸邊。
元齊拿起一根還算直溜的木棍,把魚認真的處理之后,開始架火烤魚。
當魚皮表面變焦,香味溢出的時候,江朽從樹林里走了出來。
“你還真會挑時候,剛好。”
元齊把魚翻了一下,又添了些柴火。
神王府的靜室中,景成果的臉色有些沉,但也只是有些沉。
相柳盤坐在大椅上,閉目入定,仿佛與外界隔離開來。
景成果飲了一口茶,輕輕抿了抿嘴,似是在回味茶中苦澀,安靜了好一會之后,他看向相柳說道:“相柳先生,如若方時七不在天都,你可有把握殺死元齊?”
“自然。”
相柳雙唇微動,但片刻后又道:“但事情似乎出乎小王爺的意料了。”
景成果有些許不解,問道:“還有什么變數?”
相柳緩緩睜開眼,眼底深處閃過一抹異色,道:“那個小姑娘。”
“元迦?”
景成果眉頭微皺,忽然意識到事情并不簡單。
相柳想起昨日的場景,仍舊心有余悸,道:“她身上散發的波動雖然很微弱,但我能感覺到,那是隱霧的功法,雖然如今月宮和隱霧皆避世不出,但多年前亦是爭斗頗多,我不會看錯。”
景成果雙手在身前交叉,大拇指輕輕轉著圈,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沉默許久后忽然說道:“如若她的靠山在隱霧身居高位,的確是有些麻煩,但……”
說著話,他看向相柳。
“只要她的靠山不是霧主,一切仍在計劃之中。”相柳說道。
“如果是呢?”景成果看著他,眼神逐漸深邃。
相柳神情微變,道:“那就只能另做打算了,當然,主意依舊是你來定,只要我能做到的,便幫你去做。”
景成果摩挲著手指,目光落到手邊在茶杯中沉浮的茶葉上,思緒漸深。
靜室內陷入絕對的寂靜之中。
門外忽有人聲打破沉靜。
“小王爺,不夜天來人求見。”
景成果眼底浮現一抹精光,瞥了一眼相柳,道:“有請。”
碩大的黑袍籠罩下,如同影子一般的人站在靜室中央位置,仿佛與世間任何東西都格格不入。
相柳看著他,一股無形的力量從體內釋放出來,落到黑袍人的身體上,如掃描一般掠過,但什么都沒有發現。
他的眼神變得異樣,云霄境的他竟然看不出任何端倪,除非對方與他相當或者更強,但其體內的氣息卻明顯并未突破云霄。
景成果看著黑袍人說道:“閣下便是昨日不夜天出席青天會的代表吧,不夜天底蘊極深,宗門內修為高深者,小王皆略有耳聞,不知閣下是哪一位?”
黑袍人聞言,伸出手掀掉帽子,露出一張陌生男子的臉。
皮膚暗黃,直眉星目,雖然透著剛毅和堅韌,但眉宇間卻有一絲陰森之氣繚繞。
景成果看著他,眉頭微皺道:“閣下修為不淺,當不是無名之輩,可小王卻從未見過,你當真是不夜天之人?”
黑袍人唇角微揚,道:“不夜天新任宗主,白清讓。”
黑袍人在表明身份之后,靜室內再次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之中。
景成果在一番思索之后,想起了這個名字,說道:“白清讓是隨云永夜血騎的將領,出身已經覆滅的覆天宗,而覆天宗和不夜天又有世仇,你卻又成為了不夜天新任宗主,這個故事的確是有些曲折,而且不夜天宗主正值鼎盛之年,怎么會換成你?”
黑袍人的確就是白清讓,整個人的氣息比起之前某個深夜出現在神王府外面要陰冷很多。
他看著景成果的眼睛,平靜說道:“我殺了前任宗主,所以便成了新的宗主,冷不凡昨日被圣堂高手殺了,不然能給我證明一下。”
景成果微微握緊拳頭,感受著白清讓身上散發的和以往不夜天門人完全不同的氣息,道:“不夜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白清讓說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小王爺現在需要幫助,而我可以提供幫助。”
景成果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道:“莫說是你,就算是整個不夜天舉全宗之力,恐怕也幫不上我的忙。”
“我既然來了,便不會說大話。”
白清讓邊說話便伸出右手,五指成爪,輕握虛空,一縷漆黑的氣息緩緩升騰而起,極深的寒意瞬間充滿靜室之中。
景成果臉色一變。
相柳更是震驚,瞳孔驟縮,從大椅站到了地面上,駭聲道:“魔宗的力量,你是魔宗之人?”
白清讓并沒有正視他,反而一直看著景成果,道:“我并非魔宗之人,只是魔宗幫助我得到了不夜天的宗主之位。”
景成果的眼神越發的深不可測,腦海中瞬間變換了數個念頭,沉聲道:“你可知道魔宗的名聲并不好,即便是在大渝也是人人喊打的境地。”
白清讓卻是淡笑道:“小王爺乃是人中龍鳳,又豈會在乎世俗的眼光。”
景成果盯著他看了許久,拳頭越握越緊,某個時刻忽然放松下來,微笑道:“看來連天都在助我景氏。”
白清讓卻突然面色凝重說道:“江朽必須死,希望小王爺不要因為忌憚泠泉境而手軟。”
景成果說道:“只要你能幫我攔住方時七,以及擋住可能隨時會出現的變故,其他的事自然不需要你擔心。”
白清讓說道:“當然。”
景成果離開座位,走到白清讓面前,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但我想知道魔宗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魔宗的幫助下,白清讓修為大增,并且成為了不夜天之主,控制了整個宗門,自然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景家如今是大渝的執掌者,絕不能放任魔宗勢力在大渝境內蔓延。
白清讓說道:“小王爺盡管放心,魔宗亦是七大秘境之一,自然不會參與俗世之事,控制不夜天也只是方便行事,他們要對付的只有圣堂。”
“最好是這樣。”
景成果瞇了瞇眼睛,然后沖著相柳使了個眼神。
相柳身形一動,瞬間出現在白清讓面前,一指點在了他的眉心,隨即一抹灰色氣息涌入了他的氣海之中。
白清讓臉色突變。
相柳詭異一笑,道:“這是本座的獨門陰氣,為了加深我們之間的信任,就讓這陰氣在閣下體內保留一段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