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清想了想,往帳門瞅了瞅,這才身體前傾,微微湊向韓漠,低聲道:“不知大將軍是否知曉,京里此前發生過一樁大事。”頓了頓,見韓漠神情淡定地盯著自己,才輕聲繼續道:“進京趕考的學子們,曾經受人蠱惑,在京中鬧事,連續三日堵在御史臺前……!”
韓漠皺起眉頭來,知道父親韓玄昌正是管理此番京試的主要官員,問道:“受人蠱惑,什么蠱惑?”
宋世清神色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才道:“蕭太師離世后,戶部韓尚書成為了內閣首輔,所以……所以那些學子便放眼韓大人乃是……乃是大燕第一權臣……!”
韓漠面不改色,淡然一笑,道:“讀了幾本所謂的圣賢書,就當真以為自己知曉天下事嗎?這幫讀書人,都以為自己洞悉世事,但是卻往往淪為他人的工具和棋子。”
“大將軍說的是。”宋世清輕嘆道:“那幫學子正是被人利用,堵在了御史臺門前。只是那一日領頭的三名學子一夜之中盡皆死于非命,這京里的學子便以為是韓大人憤怒所致,竟是糾結了大批學子又堵在了戶部尚書府前,折騰了許久,最終才好不容易散去。正值大考,所以那幫學子制造的混亂也一度沉寂了一陣,只不過他們對于韓大人,想必是心中頗有怨言的。”
“這是與本將又有何干系?”韓漠奇道。
宋世清道:“本以為此事會就此了結,誰知道……哎,大將軍,你或許不知,就在不久前,不知哪里來的傳言,說大將軍在前線輕敵冒進,一意孤行,率領四千將士飛蛾撲火進入山南郡,因為……因為……!”說到這里,一時間卻不敢接著說下去。
“不必忌諱,有什么話,你盡管說來。”韓漠臉色也微微陰沉下來。
宋世清小心翼翼道:“那幫學子毫無見識,此番定然又是受人蠱惑,說大將軍在西北軍中唯……唯我獨尊,貪功冒進,讓數千將士白白死去,乃是大燕的罪人,兩千學子糾集起來,在京中大肆鼓噪,要朝廷撤換大將軍,而且……而且似乎有不少大臣往宮里上折子,說什么民心不可違,大將軍……大將軍之職不可由您再擔任……!”
韓漠并沒有恍然大悟之色,眼眸子中反而顯出極其冰冷之色,他沉吟許久,才盯著宋世清問道:“宋大人,圣上……龍體是否安泰?”
宋世清一怔,道:“大將軍知道圣上龍體欠佳嗎?”
韓漠身體一震,眼中一道光閃過,沉聲問道:“宋大人,你的意思是說,圣上果然龍體欠佳?”
宋世清嘆道:“大將軍有所不知,不久之前,圣上曾在朝會之上,當朝溢血……恐怕是……哎,圣上日理萬機,這龍體實在算不得安康,如今已是多日不曾上朝了!”
“不曾上朝?”韓漠眼角一跳。
宋世清點頭道:“是啊,太醫院的院使張衡親自入宮為圣上診斷過,圣上的龍體因為操勞過度,需要靜養一段時日,如今朝事暫由韓大人率領內閣處理。”
韓漠神色平靜,緊接問道:“如此說來,宋大人臨行前,并未見到圣上?”
宋世清搖頭道:“圣上如今正在靜養,自然是不能打擾的。據說皇后娘娘日夜照料著圣上,太醫院張衡也每日里進宮診治,想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韓漠緩緩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眼角卻是禁不住地輕輕跳動著。
宋世清起身道:“大將軍,韓大人的信函已經帶到,也算不辱使命了。下官途經惡陽嶺歇了小半日,卻也了解到,大將軍率軍進入山南郡,乃是為了截擊山南軍,若非大將軍在山南郡拖住司馬皓月,攻下惡陽嶺,必會耗費更長時日,傷亡也定會大的多,而且下官如今也知道,大將軍竟然生擒了那司馬皓月,雖然他已自盡身亡,但是如此大功,誰也不敢否定。”他看了韓漠一眼,小心翼翼道:“那幫鬧事學子不明真相,人云亦云,此番回京,大將軍只要將事實真相告知于圣上,再昭告京中,自能堵住那一幫學子的胡言亂語。”
韓漠心道:“你以為此番召我回京,僅僅是因為那幫讀書人鬧事?朝廷再昏庸,也絕不可能因為一群讀書人的叫嚷便會犯下臨陣換將的大忌。”但是這話自然不會說出口。
宋世清見韓漠不說話,而且表情奇怪,自然不知韓漠心中在想什么,只能先行拱手告辭。
他剛剛出了帥帳,迎面過來一人,卻是此番同來的肖木。
二人都是拱手笑了笑,擦肩而過之時,兩人眼中同時劃過異色。
肖木稟報入帳后,臉上神色便頗有些激動,上前拱手道:“大將軍,一向可好?”
他與韓漠交情不淺,也跟著韓漠辦了不少事兒,這次久別重逢,自然也是頗為歡喜。
韓漠上前來,力度適中地捶了肖木胸口一下,笑道:“肖木,前方有仗打,你只能守在京城之中,這拳頭是不是癢癢了?”
肖木遺憾道:“大將軍,若不是你前來西北之前囑咐末將,要好好帶領豹突營,末將真是想跑到這里來跟你縱橫沙場。”說到這里,忽地想到什么,竟然也如同那宋世清一樣,從懷中取出一份信函,壓低聲音道:“大將軍,這次末將能來,是兵部所調,令末將率領二十名御林軍護送柳公公來此。這是末將臨行之前,兵部尚書范大人親手交給末將的信函,一再囑咐末將,此份信函,必須要親自送到大將軍手中,而且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韓漠接過信函,只覺得事情是越來越詭異,怎地連岳父大人也會偷偷送來一份信函?
他打開來,取出信函,看了一看,眉頭頓時緊鎖。
韓玄道送來的信函,僅僅兩個字,是“速歸”二字,而范云傲的信函,卻也是惜墨如金,簡單明了一行字:“拒旨留軍,八風不動,千萬要緊!”
這兩份信函,意思截然相反。
韓漠再一次確定,燕國京中,必然要發生天大的事情。
兵出山南郡被賣,秀公主被刺,昌德候失蹤,風國出兵,欽差宣旨,兩道信函……!
韓漠神色凝重,將這一份信函也收進懷中,做回帥椅,若有所思。
“大將軍,圣上前番下了旨意,暫由龍驤營指揮使代行狼甲、豹突二營指揮使職權,京中的兵權,如今有大半掌握在白異的手中。”肖木上前來壓低聲音道。
韓漠聞言,臉上顯出疑惑之色,這個消息,卻又與他內心深處所想的那個情況頗有些違背,皺眉沉聲道:“肖木,宮里……究竟是何情況?”
肖木聲音極低道:“大將軍,末將所知并不多。只是知道,圣上龍體有恙,大半個月不曾上朝。”頓了頓,又道:“白異接管兩營指揮權之后,下達了軍令,御林軍將士,沒有他的軍令,不可出營,末將此番前來,是兵部調派,亦是得到了白異的同意才成行。”
韓漠摸著下巴道:“除了這些,還有什么?”
肖木搖搖頭,似乎想到什么,問道:“大人知道京中那些學子鬧事吧?”
“因為我在山南郡的失利?”
肖木點點頭,“大將軍,末將總覺得有些古怪。你在山南郡被圍,這事兒連末將事先都不知道一絲風兒,那些學子卻是如何得知?就算是從前線傳回去,也不應該如此迅速,更不可能我們軍方未知那些讀書人卻反倒先知道了……末將總覺得,這背后必有蹊蹺。”
韓漠眼皮子跳動,沉吟片刻,終于道:“肖木,你先下去準備吧,我們明日一早啟程回京。”
肖木吃了一驚,道:“大將軍,你……你當真要回京?”
韓漠點頭道:“我心中有許多疑團,而且……!”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揮手道:“去吧,我自有主張。”
肖木猶豫了一下,還是勸道:“大將軍,末將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和我之間不需如此忌諱,有什么話,你盡管說。”
“大將軍,恕末將直言,京里的事兒,只怕不簡單,朝局看似很平靜,但是……太過于平靜反而有些不正常。”肖木正色道:“如今前方戰事正緊,大將軍還是……!”說到這里,知道若是勸說韓漠不要回京,那就等于是在勸說韓漠抗旨,所以并沒有接著說下去。
韓漠是聰明人,自然明白肖木這句話的意思,那是告訴自己,燕京城可能有一場風暴要起,這個時候若是回京,說不定會陷入危局之中,身為燕軍前線主帥,韓漠完全可以以戰事為由拖而不回,如此自可避過京中的兇險。
至若抗旨,以后完全可以解釋一番,只要手中握有兵權,自然不會害怕朝中的任何人。
韓漠深知肖木說這番話,那是真正的自己人,微微一笑,并不多說。
肖木也不多擾,退了下去。
韓漠靠在椅子上,腦子飛速轉動。
京中有變,這自然是肯定的事情,但是他現在卻不好判斷,要掀起大風浪的,究竟是誰。
兩份信函透漏出來的信息,卻是讓韓漠感覺到了十分的詭異。
如果按照秀公主的話以及某些端倪來看,似乎是韓玄道要掀起一場大風波,但是白異控制御林軍以及范云傲的一份書函,卻讓他又覺得事情似乎另有蹊蹺。
他并不會忘記,雖然韓族如今強勢,但是正因如此,皇族和其他世家更會視韓族為眼中釘肉中刺。皇帝長時間不上朝,這是不是煙霧彈?
這一次,有沒有可能是皇族聯合其他世家,準備對韓族進行一場致命攻擊?
自己在山南郡被出賣,有沒有可能是皇族在背后使絆子,其目的就是想除掉自己這個不安分的因子?又或者說,借這次失利,召自己回京,罷免自己的軍權?
但如果范家與皇族走在一起,那么范云傲就不該來這樣一份信函。
朝堂風云,詭詐險峻,知曉內幕的人少之又少,韓漠如今身在前線,實在難明其中詭計。
若真是皇族與其他世家聯合,想要發起一場攻勢,那么韓玄道來函令自己速歸,其中必有道理。
他靜坐于帳中,沉思許久。
黃昏時分,鐵奎和神弓營指揮使凌云被韓漠傳進帥帳之中,二人在帳中良久,出來之時,兩人神情很是嚴峻,但眼眸子里的神色卻又堅定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