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賀家的兩樁喜事,對于陸家來說,無災便是喜。
陸德宣結束調查,陸氏從這一場漩渦中脫身出來,失去多少才換來此時的平安根本無足掛齒。
安誠雖然沒有卷入那樁跨國犯罪案,卻因為當年羅依蓮雇兇制造車禍案,濫用職權,非法干預司法而判處重刑。
同時卷入兩樁案子的羅依蓮一人承擔了所有的罪行,判處無期徒刑。而對這兩樁案子毫不知情的葉國禮最終被釋放,但是拼博了多年的事業與家庭毀于一旦。
葉臻是看著父親出來的,她沒有下車,因為葉璃也來了。
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父親在這次的事件中被打擊得形銷骨立,整個人遠遠看著都瘦了一大圈,原本還濃密的黑發染上了灰敗的蒼白,神情更是疲憊不已。
往日看著靈秀清純的葉璃,如今也是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樣。
她坐在車里看著他們父女倆相擁而泣,看著他們牽著手親密離開。
就像,很多年很多年前,她一直看著他們這么親密地相處。
沒有憐憫,也沒有傷心。
在她的心底,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原諒過父親。
若不是因為他,媽媽也不會在年紀輕輕就離去。
她扶持著他一路過來,服侍公婆,撫養子女,最后卻慘死于橫禍,他難逃其咎。
至于葉璃 若是一個人,曾經深深地傷害過你,你會原諒她嗎?
就算她現在沒有了傷害你的能力?
不,不會。
她與妹妹失去母親,孑然一身來到S城,她們又是如何待她們的?
很多事情會淡忘,卻不會原諒。
葉國禮與葉璃直接去了醫院,葉明澤一直躺在醫院里,他的心臟已經撐到了極限。
若不是為了兒子,羅依蓮就不會沾上黑市器官買賣那條道。
趙永昌是罪魁禍首,秦生在中間牽了這條線,沾了其中的血腥,一環一環下來,誰也逃不掉。
她曾經助他青云直上,卻也在最后毀了他所有。
所以,在最后她一并承擔所有的罪行,不是因為她對他仍有情意,而是知她自己逃不掉,可還有個需要照顧的未成年病弱兒子。
夫妻情分早已消失貽盡,但是親情骨血磨滅不了。
只是,現在的他拿什么去延續兒子的性命?
公司沒了,名下所有財產全都被查封償還債務,甚至連家,也沒了。
他葉國禮,什么也沒有了。
漫如走了,她留下的兩個女兒,他從來沒能好好地照顧過她們。
與羅依蓮的情分也盡了,葉璃來接他,可心里對他也是又愛又恨,小兒子躺在那里,生命在一點點地流失。
他還沒到五十歲,卻仿佛已經走完了一生。
他還有什么留戀的嗎?
清雨。
那個讓他在這個年紀還狂熱得想放下一切去追尋的女子。
可她也不見了。
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場夢。
夢里是清雨,也是漫如。
陸家。
陸德宣進門前,家里早就準備好了大大的火盆,跨過火盆,趨吉避兇,變禍為福。
陸方女士拉著兒子的手,眼眶微紅,連連說了好幾次“瘦了,瘦了。”
陸德宣雖然瘦了不少,但精神依然不錯,笑著應母親:“我這算是減肥成功了,免得瑩瑩總是嫌棄我。”
“陸德宣,誰稀罕你減肥呢?你一減肥就要招蜂惹蝶。”安李瑩又笑又罵地吐槽他。
老陸表示:真的太冤枉了。
“出來的時候,那位檢查官還恭喜我減肥成功,不會被老婆嫌棄了。”
“你啊,我們大家擔心得要死,你倒還有心情開玩笑。”
安琪母親安太太也在,心中又喜又憂。
喜的是陸家脫身了,憂的是自家老公,還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樣。
“放心。舅舅我會想辦法撈他出來。”
陸懷遠在一邊淡道,手里牽著的葉臻卻低著眼,心中極為忐忑。
安太太瞥了她一眼,“誰讓他做錯事?但是阿遠,你也知道很多事情,你舅舅也是身不由已,你不要怪他。”
“我知道。”
“行了,進屋進屋。”
陸德宣大手一揮,掃掉一場即將到來的尷尬場面。
“都是一家人,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老太太牽住葉臻的手,略為溫和道。
但是,這一頓飯,葉臻真是吃得很難受。
所有人明明都還是如同之前一派和氣,只是好像又多了抹說不出的客氣有禮。
刻意的友好,總是會讓人多了抹說不清的隔閡,讓她有一種她是客人的感覺。
“我先送她回家。”
晚飯一結束,陸懷遠放下筷子直言道。
“回哪?”問話的是老太太。“你們的房子早就收拾好了。”
就只差了一個婚禮而已。
“她那邊還有點事。”
葉臻也不知他說要帶她回哪里,但他已經率先替她回答了。
“對不起,委屈你了。”
出了門,他抱住她,下巴抵著她發心,聲音在頭頂低低地響起。
她在他懷中搖了搖頭,眼眶卻微微發熱。
她沒有委屈,只是覺得難受。
自從她與他在一起之后,陸家、安家所有長輩都曾給過她太多太多的溫暖。
她不是個熱情的人,來S城之后對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是真正對她好,給以過她溫暖的人,她心存感激。
別人給予一分,她都想還十分。
可她還沒有來得及去回報幾分就發生了那么多的事。
表面上看來,大家依然一派和氣,但她知道,又不一樣了。
她忐忑不安,她誠惶誠恐,她不知所措。
她錯了嗎?
她沒有錯。
可是,事情不該以這樣的方式解決。
她不安的是,日后怎么與他們相處?
她惶恐的是,若是心結一直在,他與她之間,會不會總有一天難以為續?
人生不僅僅只有愛情。
她真的是,不知所措。
老太太說他們是一家人,沒有過不去的坎。
可她卻過不了自己心底那一道坎。
陸懷遠送她回S大附近的公寓,她說想一個人靜靜。
他親眼看著她洗過澡,上了床,替她蓋過被子,關了燈才離開。
他離開不到十分鐘,葉臻起來,走到客廳的神龕供臺前,跪下來。
十一點,陸懷遠回到家,家中長輩皆還在客廳里。
見他一個人回來,安女士問了道:“葉臻怎么樣?”
“沒事。”他坐下來,看著這一圈的長輩,心情有些沉重。
“阿嫲,爸、媽,舅母……”他開口,語氣也是極有沉重,“你們,還有臻臻都需要時間來好好消融最近發生的事情。但若是你們見面彼此可能都不愉快的話……”
親情,愛情從來都是人心最難割舍的一部分。
手心手背都是肉,陸懷遠一向重視家庭親情,可是愛情同樣也是不可割舍。
兩樣他都要,都一樣重要。
“我同她去慕尼黑呆一陣子。”
“遠……”安太太撫著茶杯,長嘆一聲:“縱使這件事不是她告發出來的,但站在她的立場,她有一千一萬個理由去做。站在我的立場,我也有一千一萬個覺得她不該與外人聯手去攪合這件事。”
人人都有私欲,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
果然家事,最棘手。
“所以,阿遠講得不錯,大家都需要時間。”陸方女士揉了揉眉頭:“你們出去散散心也好。”
“去就去吧,公司有我跟你爸呢。”
安女士看著兒子最近清減不少的面孔,走過來,伸手抱了抱他。
“媽,我不是小孩子。”
陸懷遠嘴里這么說,還是回抱了一下母親:“最近辛苦你了。”
陸德宣在調查期間,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是她一個人撐著。
安女士這些年來一直安安心心做著成功男人背后的那個女人,可是陸懷遠知道自己母親,看似低調隨和,實則深藏著逆風翻盤的能耐與實力。
她從未參與公司運營,但是交際圈從皇室貴胃到政治名流,名媛,商界大佬精英,與她交好的人數不勝數。
她愿意回公司與父親攜手并進,他這個兒子退居二線也絲毫沒有影響。
“不辛苦。”安李瑩抬眼看兒子:“倒是我崽這個情圣,瘦了不少呢。”
陸懷遠:“……”
“其實我也奇怪,葉家那個丫頭怎么就這么讓你上心呢?”安太太搖了搖頭:“以前鐘意你,追你的女人也不少吧?艷麗,性感,清純,可愛,精明,干練,要什么有什么?你到底鐘意她什么呀……”
“鐘意就是鐘意啰。”陸懷遠只是淡笑一聲:“最近大家都累了,早點休息吧。”
他起身過來,扶著陸方女士回房。
“你是不是很早就識得臻臻?”
陸方女士靠在床頭,看著彎身給她拉過被子的孫兒。
陸懷遠將被子蓋到她腿上,抬眉,在老太太了然的目光中,彎了彎嘴彎,“是,很多年了。”
“不會是從星辰還在襄城的時候,見到的吧?”
“是。”
陸方女士有點驚訝。
“怎么沒見你提過?”
提?怎么提提什么?那時候她才多大?
“喜歡人家怎么也不早點追呢?若不是陰差陽錯相親相錯了,我看你們懸著呢!”
老太太吐槽他。
“我也很遺憾,沒有早一點主動走向她。”
她16歲,失去了母親,一個人帶著5歲的妹妹來到S城,卻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父愛與親情。
這些年,她怎么走過來的,他心疼得不愿意去想,自責為什么要等過這些年,她走到他的身邊,他才張開手臂去幫給她擋風避雨?
他自以為從此能為她撐起一個世界,卻依然讓她在這22歲這一年,經歷滿身風雨。
若是他能早一點走向她,今日絕非會是這樣的局面。
他總是覺得,她還是小孩子,只是小孩子。
那么小,怎么追?
他想等她長大,順其自然地長大,若是大學畢業還未有男朋友,他就追她。
可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照他設想的線路走。
他是理智過了頭,自信過了頭。
陸懷遠離開之前,老太太似是想到什么,又叫住他。
“袁先生之前跟我講過,那丫頭,要勸勸她,有些事情不要過于執念。牽絆過多,逝者也難安心,無回。”
某監獄。
“秦鶯,親手把自己父親送進監獄,是不是覺得很威風?”
秦繼鵬冷冷地盯著坐在外面的女兒。
“是。”孟清雨,曾經的秦鶯,不置可否,“天道輪回,做錯事總要付出代價的。”
“我是你父親。”
男人咬牙切齒。
“是我心里,早就不是了。”
她彎唇一笑,眼底卻是一片涼薄。
在他背叛了懷著孕的母親,跟那個給她做家教的在校大學生在一起時,他就已經不配為人夫,為人父。
六歲的她,親眼看著懷著七個月身孕的母親從家中沖出來,哭著跑。
她又慌又亂地跟在母親后面,不停地叫著:“媽媽,等等我。”
母親沒有停下來等她,她沖過馬路,小小的她也跟著沖過去,一輛轎車從遠處疾弛而來母親的本能讓她飛速地轉身,將愣在路中間的女兒給推走,車頭直直撞上了母親 那一日下午,陽光燦爛,從母親身體里流出來的血卻像是被水泡過的木棉花,染濕了她雙眼。
她在同一天,失去了母親與未出世的妹妹。
做錯事情的人,怎么可以平步青云?怎么可以活得如此光鮮又耀眼?怎么可以不受到應有的懲罰呢?
翌日,葉臻剛剛洗涑出來就接到清雨的電話,約她見面。
陸懷遠送早點過來給她,順便載她過去。
見面地點就在S大的校園。
周末的上午,球場上滿是盡情揮灑汗水的運動男孩,她們就坐在看臺上。
“還你了。”
孟清雨將一個厚重的包遞還給她。
葉臻接過來,摟在懷中,心頭發苦,發酸。
“抱歉。”
這個時候說抱歉沒什么意義,她還是說了。
“你有什么打算?”
葉臻問她。
“回駱家,做個聽話的孩子。”她仰望著湛藍的天空,天氣真好。
她的媽媽就是不聽話,就算與父母家人斷絕關系也要跟那個男人結婚。
不聽長輩的話,最后連性命也丟了。
所以,以后她要做個聽話的孩子。
“你呢?”
清雨反問她。
葉臻低頭不言。
“陸家跟安家那邊為難你?”
葉臻搖頭。
“安誠那是咎由自取,沒有資格怪你。人在做天在看的。”
“都過去了。幾時回M國?”
“要送我?”
“要不要見他一面?”
他,她的父親葉國禮。
清雨搖頭:“不了。”
都結束了,一切。
虛情假意還是假戲真做,不過都是夢一場罷了。
與清雨告別后,葉臻抱著沉重的包從體育場出來,陸懷遠就靠在路邊的玉蘭樹下等她。
他什么也不做,一心一意地等她出來。
見到她時,迎了上來接過她手中的包。
“什么東西這么重。”
“日記本。我媽的。”
陸懷遠沒再多說什么,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行走在S大的校園中。
身邊不時走過的年輕男女,都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這對亮眼的男女。
“你會懷念校園生活嗎?”
葉臻問他。
“偶爾吧。”
校園見證了他們的青春與成長,是一段不可復制的經歷,每個人都只有一次。
“怎么這么問?想回來讀書?”他笑問她。
葉臻停下腳步,低下眼只應了他一聲:“恩。”
“想念什么?”
“還是金融吧。”
“我以為你想重新拿起畫筆,讀美院。”
“放下太久,拾不起來了。”
“沒關系,真喜歡的話,一點點地撿起來。”
“是不是我喜歡做什么,你都會支持我。”她抬眼,望進他深邃的眼底。
他笑了,眼底眉梢都是笑。
“基本上,是。”
所以,她要進入金融行業,他就給她鋪路,指引著她往前,一步步地扶她上馬,哪怕她再青澀,沒有任何的閱歷,他完全不在意。
因為有他在,他是她前進的指明燈,也是她后退的港灣。
“我申請你的母校,好不好?”
“好。”
她喜歡就好,她的意愿才最重要。
兩人去附近超級市場買了菜,葉臻下廚給他做飯。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筆電置于腿上,與他大學時的導師商談葉臻入學的事情。
她將菜一個個搬上桌,收起他腿上的筆電,推他去洗手,親手給他裝飯夾菜。
“是不是還有事情跟我講?”
他停下筷子,看她。
“恩。”
“什么事?”
“吃完飯再說,好不好?”
這樣,怎么吃得下?
但他還是應了聲:“好。”
吃完飯,她又想主動收拾,被他攔住。
“去泡壺茶,我們談談。”
他去收拾善后出來,茶沒有,她安靜地坐在那里,神情卻有些恍惚,連他走過來都沒有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