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劍臺場地西南角的一株老柳樹下,站著一個灰色長袍的中年男子,容貌清雅,風姿飄逸。
看著穆典可一臉驚慌地奪路而逃,男子饒有興味地笑了,回頭問道:“你怎么看?”
與他并排而立的男子身材健實,面容堅毅,正是明宮首席長老瞿涯。
而中年男子,則是第三席長老徐攸南。
瞿涯冷冷道:“我勸你最好別打常千佛的主意。惹怒了常紀海,不僅你自己沒有活路,還會連累到六公子。”
徐攸南微笑看著黯然而立的常千佛:“這可不好說啊,兒孫債,兒孫債……”他悠悠地嘆了口氣:“人心這個東西啊,可從來就是最難控制的。”
夜闌人靜,一燈如豆。
穆典可在燈下靜坐了很久,依舊心緒難平。
常千佛的面容不時地從她腦海里浮現出來。甚至有那么一個瞬間,她很懷念那個帶著藥草味的懷抱,那么溫暖,那么寬厚,仿佛能夠包容一切。
她的手里握著一個白底藍花的瓷瓶,在燭火下泛著瑩瑩的光澤。
那是常千佛托云錦給她送來的冰續丸,一共三粒,三日吃一粒,還剩下最后一粒。
一開始她并不知道那是冰續丸,服用第二粒的時候正好徐清陽來找她。一跨進門,就吸著鼻子到處找,那挖到寶貝一樣的神情,就差從穆典可手里把瓷瓶給搶過去了。
問清來龍去脈后,徐清陽臉上的表情活脫脫是見了鬼:“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冰續丸!就算你全身的筋脈斷成一截截的,只要吃上一顆就能續上,吃兩顆便能恢復如初。我敢說,你找遍天下的藥堂都找不出來第四顆來。他就這么給你當糖丸子一樣吃,一吃吃三顆?!如此暴殄天物,他懂不懂醫術?!”
常千佛當然懂醫術。醫術不知道比徐清陽高明了多少倍。
穆典可想到這里,心里一片溫暖。打開床頭的一只鐵匣,將瓷瓶鎖了進去。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穆典可說道:“進來。”
昭陽推門進來,柔聲道:“姑娘還沒睡呢,大夫交待了,姑娘身上有傷,要早些休息。”
穆典可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你也早些睡吧。”
昭陽微愣了一下,只覺得穆典可今天說話的語氣格外柔和,眼角眉梢里有一種滿溢出來的溫柔。微微笑了笑:“那奴婢先告退了。”合上門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穆典可便去了攬勝院。金雁塵只穿了一件薄衫在庭院里練刀,刀意磅礴,攜帶的勁風刮得滿院子都是飄飛的樹葉。
他一直都是金家眾多兒孫里最優秀的那一個,也是她兒時最崇拜的英雄。
他長了她六歲,當她還在蹣跚學步時,他就已經能把金家刀法使得像模像樣了。
他教她騎馬,教她讀書寫字,帶她去賞花,去逛燈會,在她累了的時候背著她回家。
她從兩歲就跟在他身后,直到七歲那年收到他的死訊,整整五年,他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沒讓她淋過一滴雨,親手剝過一個核桃。
如果沒有十年前的那場巨變,她大概會一直這么仰望著他,在他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然后,嫁給他。
然而后來,一切都變了。
他在西涼找到她,把她帶回明宮。沉默地看著喬雨澤的棍棒落在她身上,看著她在寒冬夜里破衣爛衫地被扔出門。看著她挨餓,看著她關黑屋子。
她從來沒有怪過他。她只是覺得很難過。那個說過要保護她一輩子的人,說她傷了一根手指頭都會心疼的人,最終還是放棄了她。
那一天是金家滿門的祭日。喬雨澤在極度痛苦之下打斷了她的腿。
她拖著斷腿去找阿西木接骨,正好遇見金雁塵去給瞿玉兒拿藥。
瞿玉兒的手被一只貓抓傷了,金雁塵每天親自給她換藥。可是他看見斷腿的穆典可,卻連問都沒有問一句。
她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刻爆發了。她把他堵在門口,哭著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金雁塵在慌亂里推了她一把,她摔在地上,斷腿在地上又挫一回,可以想見是何等的疼痛。
她疼得當場就暈了過去。
醒來后只有方君與在她身邊,告訴她,金雁塵隨著佐佐木去西涼狩獵去了。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才能下地。
一個月后,她拄著拐杖站在人群里,看見金雁塵攜瞿玉兒縱馬歸來,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那一刻,徹底地心喪若死。
她在傷好以后她接受了明宮對她的所有安排,學毒,學暗器,一個接一個地打敗教她習劍的師父。
因為她明白,這世上沒有誰能夠一直保護誰,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金雁塵迎娶瞿玉兒的那天是個大晴天。他穿著大紅喜服站在高臺上,襯著身后的湛湛藍天,俊美得像自天而降的神將,笑容燦爛,光芒萬丈。
她從兩歲就知道自己長大要嫁給他,直到十四歲那年親眼看他娶了別人。一顆心反復流血結痂,長出厚厚的繭子,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回想前塵如夢,他們兩個一步步從至親走到至疏,其實誰都沒有錯,終歸是命運之手太過強大。
金雁塵練完刀,薄衫被汗水浸透,濕答答地貼在身上,從煙茗手里接過汗巾,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汗珠,頭也不抬道:“有事?”
“是。”
金雁塵回過頭看了煙茗一眼,煙茗會意退下。
穆典可道:“我要去滁州一趟。”
“什么時候?”
“后天。”
金雁塵沉默了一會,又問:“帶誰過去?”
“徐攸南,云央。”
金雁塵有些驚訝于穆典可會要這兩個人。
徐攸南對穆典可的敵意由來已久,云央更不是個好相與的。但她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道理,所以他沒有反對,只說:“我會通知翟青接應你。”
翟青,是此時尚在滁州的明宮第四座上君。
事情說完了,便沒什么話可說了。穆典可轉身往外走。
金雁塵忽然從身后叫住了她:“四兒。”
穆典可背影僵了一下,有片刻的恍惚。
這么多年多年再也沒有人這么叫過她。為了掩飾身份,她與金雁塵多年來兄妹相稱,他一直都叫她喀沁。
突然間,他這一聲“四兒”叫得極其順口,竟仿佛讓她有了一種錯覺。就好像這十年漫長的時光并不存在。她只不過是做了個夢,第二天醒來去見他,他還是那個眉眼溫柔,低頭喚著她小四兒的六表哥。
穆典可回過頭,表情疑惑地看著金雁塵。
金雁塵也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道:“常千佛不是你的良配。”
“我知道。”
“你急著去滁州,就是為了避開他?”
穆典可沉默了一會,說道:“是。”
金雁塵沒有再說話,她于是轉身走了出去。
穆典可在清平居院子最角落的梨花樹下挖了一個坑,把鐵匣子和龍涎玉娃娃埋了進去。
匣子里面裝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裝著最后一粒冰續丸的瓷瓶;另一樣是常千佛親手書寫的藥方。那筆字的構架大氣磊落,筆力勁遒,她一看就知道是他親筆所書。
初春的風帶了些料峭寒意。
穆典可蹲在樹下,頭頂上落花簌簌,下雪一樣地落了她一頭,雪白花瓣順著烏黑長直的頭發一瓣瓣滑落,覆上剛剛翻出來的新土。
她的眼角突然就有些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