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茗有些詫異金雁塵會關心穆典可的事。轉念一想,許是關心云央也說不準。斟詞酌句,十分小心地回答道:“是,聽說云小姐不想跟姑娘出任務,謊稱云夫人重病需要床前伺候。姑娘生了氣,罰她在清平居跪了一個時辰。”
金雁塵淡淡“唔”了聲,顯是不感興趣的樣子。
正在這時,輕岫端著一盆洗臉水進來了,接著煙茗的話往下說道:“不過還有好些人說,是因為云小姐最近在咱們院子里頭晃得頻繁了,惹得姑娘不高興了,正好尋個由頭治她呢。”
煙茗心中一緊。
金雁塵性格陰沉,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她們平常在跟前伺候,都是揣著一萬個小心。輕岫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不等金雁塵問話就自個兒說上了,說的還是金雁塵最不愛聽到的穆典可。萬一惹得他不高興,一刀砍了輕岫都不是不可能。
煙茗急得不行,拼命地朝輕岫使眼色。不想輕岫就跟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往下說道:“我還聽說姑娘發了好大脾氣,就連徐長老親自上清平居求情,都叫姑娘拿兩個瓶子砸了出來。要不是小葉也幫著求情,云小姐只怕要跪到半夜去。”
金雁塵雙眼微瞇了瞇。
煙茗的心隨著金雁塵這個動作沉下去,腦子里飛速旋轉著,金雁塵一旦動怒,她該說些什么才能保住輕岫的腦袋。
出乎意料的是,金雁塵只是看了輕岫一會,并沒有動怒的意思。隨后轉過頭,淡淡說了一句:“哦,還有這事?云央上我跟前轉,她有什么可不高興的?”
煙茗有心解圍,可是這話沒法接啊。她不在穆典可身邊已久,哪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高興了,又是為了什么不高興了。
輕岫小聲道:“聽清平居的媽媽們說,姑娘要把自己的衣服送給云小姐,云小姐沒敢要。姑娘就問云小姐是不是看上哪件更好的了?還說若是有人惦記她的東西,她心里就不痛快……”
煙茗見金雁塵不言不語的,心里更加地火燒火燎。這回不是著急輕岫,而是擔心穆典可。
早幾年的時候,金雁塵沒事就到穆典可跟前找頓茬,這兩年好不容易相安無事了,誰承想來又這么一出。
把人比作件衣服,別說是心氣兒驕傲的金雁塵了,哪個男兒忍得了?
也顧不上金雁塵高不高興了,焦急插話道:“圣主,這都是那些媽媽們傳來傳去的閑話。三人成虎,眾口爍金,原話肯定都被傳走樣了。姑娘不是這么不講理的人。”
金雁塵容色靜靜的,看不出喜怒:“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跟了她幾年,沒少讀書啊。”
煙茗低下頭去。
金雁塵又冷冷哼了一聲:“她講理?她講理這世上就沒有不講道理的人了。成天甩副臭臉子,當全天下的人都欠她的不成?”
心里卻有個聲音說道:金六,你確實欠了她。欠了她這么多年的保護與疼愛,欠了她這輩子。
金雁塵心里越發煩躁,擰了把毛巾擦臉,閉眼全是那人模糊的笑顏。一股子惱意上心頭,不知是惱她還是惱自己,將手中濕毛巾狠狠丟了出去。
壁厚底沉的大銅盆叫這股力摜得翻倒,水花四濺,骨碌碌地在地上轉了好幾個圈才停下。
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煙茗和輕岫兩人同時雙肩一顫,低頭噤若寒蟬。
然而金雁塵并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大發脾氣。
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煩躁,痛楚,抑或其它?
輕岫搬弄那些話,分明是想要激怒他,他卻久違地,感到……高興?
對,就是高興。盡管心里煩躁難安,卻又在暗地里夾雜著股子難以言喻的欣喜。那喜悅一點點放大,讓他躁悶不已的心緒慢慢平靜了下來。
金雁塵支著酒后昏沉的頭靠在桌沿上,心中反復體味輕岫那幾句話:她發了好大脾氣?她說她心里不痛快了?
這幾年,他已經很少去找穆典可的麻煩。不是不想見到她,而是他發現,不管他再怎么地理取鬧,甚至蠻不講理,都很難再刺激到穆典可了。
最開始的時候,他話說得稍微重一點,她就會紅了眼圈,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再不濟也會跟他爭上兩句。
金雁塵看她抽抽搭搭的樣子就心煩,看她跳起來跟自己吵就更惱火了。
直到后來,不管他說什么,她都只是一臉漠然的時候,他才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比起她那令他扎心扎肺的哭聲,比起她過去從不曾在他面前展露的尖銳棱角,她的冷漠,才是最能傷害他的武器。
她不在乎他了!
再也不會因他的一舉一動而喜,因他的怒罵斥責而悲。她甚至,都不看他了。
求仁得仁,他終于如愿以償地親手將她推離了自己身邊,可這種結果,卻不是他真心想要的。
哪怕是件衣服,是件不容別人覬覦的東西,她終歸還是在意的不是?
桌上的油燈罩了燈罩子,被風一吹,燈影成團地晃動。偶爾炸開一兩朵燈花,嗶啵聲響襯得暗夜越發地靜寂。
金雁塵揉著額角沉思許久,抬頭見煙茗與輕岫俱是一臉惶惑不安的樣子,遂問道:“徐長老今天有沒有派人送信過來?”
徐攸南掌管著情報宮六門三十七扇,每天會收到來自各地的大量情報。若是不痛不癢的小事,他自己就處理了。若遇重大情報,則會親自過來向金雁塵匯報。
一些可大可小之事,徐攸南吃不準金雁塵是不是想知道的,就會叫人分好類送過來。
金雁塵有些看,有些不看。有時候實在太多了,就叫煙茗一大包收了,送去給穆典可。
穆典可看書讀字快,心思又細,擅長在一堆言之無物的文字里找出有用的東西。金雁塵也樂得清閑,經常收了信件便直接叫人給她送過去了。
今天金雁塵卻好耐性,坐在燈下將那一大摞信件一封封看完了。想著過去許多個夜里,穆典可也是這樣坐在燈下讀信的,心中莫名地溫暖和松快。
此時夜已近午。
金雁塵喝了醒酒茶,酒意去了大半,抬手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抬頭望向窗外。
只見夜空里一鉤弦月低懸,皎白溫潤,像是從上好白璧上摳下來的一塊。九天懸月,清輝灑照,一院子花木扶疏,自有一種白日里沒有的奇異清美。
金雁塵興致一起,沖門外叫道:“煙茗,去點個燈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