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攸南袖著手,笑得春滿人間:“嘖嘖,還嘴硬。哪回提到她,你不是激動得像只豎毛雞?心虛?”
穆典可氣得又要往前沖,無奈被常千佛手臂圈著,掙脫不得。只能睜大一雙眼,怒瞪著徐攸南:“你說誰像豎毛雞?”
常千佛看出徐攸南是故意激怒穆典可,回頭冷冷道:“徐長老身為長輩,何必非要同小輩爭口舌之利?”
徐攸南笑瞇瞇道:“因為我為老不尊啊。你不知道,我平時吵架都吵不贏她的,今天得虧托了常公子的福。”
彎下腰,右手握著梅花鏢,將系在馬鞭上的線結細細挑開,用力一揚,又抽出一根絲線來。
回頭煞有介事地常千佛拱了拱手:“多謝多謝了。”
常千佛叫徐攸南那句坦然又大方的“為老不尊”給噎到了。
穆典可則是憤怒他那句“我平時吵架都吵不贏她的”。
她什么時候跟徐攸南吵過架?這世上還有徐攸南吵不贏的人?!
徐攸南蹲在地上,不厭其煩地將纏成一團的銀絲一根根抽出理順,卷成卷,收到袖子里。
起身悠然而立,眉目和藹,儼然一派長者之風:“常公子就送到這里吧。往前就是我宮弟子出沒的地段了,人多嘴雜的,傳出去對四小姐不好。”
那語氣,儼然是穆典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穆典可氣得狠了,反而平靜下來。雙目冷冷地盯著徐攸南。
徐攸南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今天眼睛不舒服,不該看的,全都沒看到。”
穆典可覺得自己再跟徐攸南呆下去會忍不住想掐死他。可是常千佛還在,她總不能當場拂袖而去。
徐攸南如知她心意,曖昧地看了常千佛一眼,又回頭看看穆典可,一臉悟了的笑容:“我去那邊等你,不著急。”
施施然轉身,一邊走一邊嘴里還愉悅地哼著首江南小調,歌詞隱約是:“……臨別話依依,把郎手來牽。一說相思苦啊,二道離別難。記得添衣裳啊,努力加餐飯……咿呀呀,說著淚兒成雙下,叮嚀千萬遍,常把妹來念……”
穆典可的臉瞬間紅成熟透的柿子。
經徐攸南這么一鬧,氣氛也尷尬起來。滿街都是碎尸,臨別話依依的心情穆典可肯定是沒有的。自常千佛的臂彎里跳出,低聲說道:“我走了。”
半晌無回應。
穆典可抬起頭,正好跌進常千佛深長的目光里。
那雙總是清澈溫和的眸子此刻卻像注入了一汪無邊無際的海水,沉靜,深邃,仿佛要透過她的雙眼,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
穆典可叫他看得心里發慌,眼神躲閃道:“你怎么這么看著我?”
常千佛道:“有句話,我一直想當面問問你,又不知道該如何出口。你能如實回答我嗎?”
穆典可心中撲通亂跳,仿佛猜到了什么,聲音有點慌亂:“你要問什么?”
“你愛他嗎?”
穆典可一愣,常千佛不給她反應的機會,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又問了一句:“你愛金雁塵嗎?”
這問題來得太突然,饒是穆典可事先有準備,還是愣了一小會。長睫一垂,遮住眼底無盡黯然。
她愛金雁塵嗎?
當然是愛的。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愛的時候恨不得讓全世界知道。
不愛了,卻連宣之于口的勇氣都沒有。
良久死寂一般的沉默,她低聲開口道:“我不知道。金家出事的時候,我還很小,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愛。如果一個人被另一個人傷到體無完膚,還固執地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他死了以后想為他報仇,在他活著的時候愿意為他擋刀,我想,這應該算是愛吧。”
如重錘落心頭。
常千佛臉色發白,固執地又問了一句:“那你現在還想和他在一起嗎?”
“……他什么時候娶我,我就什么時候嫁他。”
常千佛終于不說話了。
穆典可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將視線牢牢遮擋住,也遮住眼底那一星子淚花。
她沒有抬頭,不敢抬頭。
不知是不是因為江南天氣和暖的緣故,三四月交接的時節,居然有夏蟲出沒,藏在街邊的草叢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叫得離人心里亂。
穆典可小聲又道:“我走了。”
這會她是真的走了。
常千佛也沒有再追上來。
她走出很遠了,常千佛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一座風吹不動雕像。
雨后的濕風癢了穆典可的眼角。她咬著牙,手指狠狠地掐進自己的掌心里,不讓眼淚流下來。
是的,她沒有騙常千佛。
她曾經在金雁塵的墳前哭的暈死過去,指天起誓要不惜一切代價為他報仇。她也曾在金雁塵遭受暗算時,想都不想地撲過去為他擋刀,留下后背上一道貫穿整個后背的傷疤。
曾經,金雁塵是他的天,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只是,那時愛得有多深,后來傷得就有多痛。
她沒有刻意不愛他。
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已經慢慢地走出了她心里。
傷了痛了,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不再是他。午夜夢回,她思念金震岳,思念金憐音,思念愛捉弄她的四表哥,就是不會再想起他。
她曾經很愛他,卻早已不愛他。
可這些,她沒法同常千佛說。他與她,注定是飛鳥與游魚的距離,是白天與黑夜的永無相會。
何必徒惹傷心?
街盡頭是一家賣香料的鋪子,劣質香熏從大門口飄出來。熏得穆典可的眼睛都疼了。她掐著自己的掌心,慢慢拐過街角去。
沿街栽著一排茂盛的老柳樹。徐攸南就站在第二棵大樹下。
穆典可走過去,背靠著柳樹干蹲下,彎腰抱住了自己的雙腿,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聲音惡狠狠的,卻因為腔調哽咽,顯得有些滑稽,像一個假裝強勢的小孩子:“你不要跟我說話。你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把你的嘴撕爛。”
徐攸南少有地保持了沉默。
如果穆典可這個時候抬頭,她會發現,徐攸南臉上長著的那張笑臉皮是可以撕下來的。他也有難過,也有痛心的時候。
徐攸南站在老柳樹下,看著抱腿縮成一團的穆典可,像一個老父親看著自己受傷的女兒,滿眼心疼,卻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