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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懷安之子

  穆典可問:“方遠是誰?”

  方之棟轉著手里的文玩核桃,眼眸微瞇起,有不耐,更有一絲絲看人戲耍的玩味與嘲弄,道:“四小姐,我們明人不說暗話,貴宮的情報網無孔不入,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說的這個人,他是誰。

  同樣的,我在你們身邊也有眼睛。你九年前進西涼,被方遠收作書童。他還因為你,殺過一個年老好色的左燕貴族。他教你彈的第一首曲子,是一首叫做《夢西洲》的古曲。”

  方之棟有備而來。

  他既然已經查清方君與的身份,再抵死不認也沒有任何意義。穆典可垂下眼睫,神色漠漠:“侯爺想跟我談什么?”

  “談方遠的身世。”

  方之棟轉頭看著雨洗后一簇色如新發的修竹,神色頗有些沉凝,徐緩說道:“方遠出身高貴,他是前朝遺孤。”

  穆典可心頭乍凜,就聽方之棟繼續道:“他的母親,是前朝哀帝的第九位公主懷安公主。”

  穆典可心中長舒一口氣,再看方之棟滿意的神色,便知他在試探自己。

  前朝遺孤和前朝公主之子,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論的。

  一國亡后,王子不得留存,公主卻不是非殺不可的。

  歷代許多開國帝皇為了籠絡前朝臣民之心,甚至會主動納前朝皇族之女為妃。

  就算方君與的母親是前哀帝的公主,血脈已經兩代,仇怨淡化,方君與又是外姓,實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方之棟看出穆典可的心思,道:“四小姐大概高看了劉姓皇室心胸與氣量。”

  穆典可不想方之棟竟會這樣堂而皇之,毫不避諱地議論天家,笑道:“侯爺是天子之臣,是新朝的爵爺,說這話是否大不敬?”

  方之棟抬手摘茶蓋,拂了拂邊沿的茶沫,低頭淺呷,淡淡說道:“我方容兩族,皆是前朝舊臣,侍奉兩朝天子。在天下人嘴里,在史官筆下,都不會有什么好名聲。在天子眼里,也不是忠義之臣。”

  聽他的語氣,倒像是全然未將這些虛名放在心上。

  穆典可道:“可是在侯爺自個兒心里,方容兩族卻是千百年來最忠最義之人,玉碎守節之臣固然忠烈,蒙羞含辱,負重前行者才是真勇士。”

  方之棟這才抬眼看了穆典可一眼,說道:“承四小姐吉言了。方容兩家走到今日,是忠臣是叛臣,已然是分不清了。唯求保全二字,使我合族千口,天年安度而已。”

  穆典可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疲倦,心中有不安,不知道他此番找自己商談,究竟是懷揣著惡意還是善意,說道:“侯爺的意思,是方遠的存在,對方姓的合族安寧造成了威脅?”

  “可以這么說。”

  方之棟目光深沉,有累世滄桑之意,語氣悵然若失:“讀書之人,卷書執筆的初衷,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顯達于朝堂,忠君事國,建立功業,載譽萬年。

  可惜這世上少有兩全之事。

  太祖武皇帝弒君篡位之時,我只有十歲,之霖七歲,懷安當時六歲。

  臨淄王的貼身侍衛帶著懷安和襁褓中的臨淄世子逃到方家,那時候我的祖父已經摘冠去綬,打算為前朝死節了。

  我的母親雖是個女子,卻也烈性剛強,安撫著哭泣的家人。所有方家人都已做好了流放下獄的準備。

  然而因為懷安和世子的到來,父親改變了主意,屈膝降節,遞上了恭賀新帝即位的賀表。

  并與容家伯父一道,牽頭擬定改朝的詔書,大告天下。

  那一日,武皇帝在殿前斬殺了不愿屈從的武官六十三人,撞柱明志的文臣多達一十八人。

  這些人都被載入了史冊,萬古流芳。

  而我的父親,踩著同僚們的鮮血,成為新朝新寵,無上榮耀,又無限屈辱。

  方家和容家分別收留了臨淄王家的世子和懷安。

  臨淄世子在兩年后死于一場肆虐京城的熱癥。懷安在容家長到一十六歲,嫁與我的三弟之霖為妻,后來生下了方遠。

  懷安不到三十歲就過世了,在她死后第五個年頭,她的身世被別有用心的人翻出來,成為打擊方容兩家的利器。

  出事之前,父親已有所感。當時方遠正好闖下大禍,父親明知他有冤屈,為了保全他只得將錯就錯,借著這個契機將他驅逐出府。

  外則稱他身子孱弱,不堪杖責,高燒病亡。

  一年之后,懷安之事被揭露,方容兩家大廈傾頹,他卻得以保全。”

  原來方君與是被方家驅逐出去家門的,難怪他從來不提過去之事。

  方之棟接著說道:“然而他為了救你,不顧自己身世,公然現身于三軍陣中。永定大營的兵將雖然聽從阿翊的調令,可這其中藏了多少暗鬼,等著拿捏他的錯處。

  在我動身來此處,寧玉已經在著手調查方遠的身世了。”

  穆典可道:“侯爺口口聲聲說,是因為方遠的不謹慎,是因為我,他暴露了身份。但侯爺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誰?

  若非容翊苦心布局,非要置我兄妹二人于死地,又何來這后面的這些?”

  方之棟道:“看來圣姑娘對阿翊圍殺你們兄妹一事耿耿于懷,寧可犧牲方遠,也要拉下方容兩家了?”

  “性命之仇大過天,侯爺你說的那種心胸氣度,我只怕沒有。”

  “你要什么?”

  “我要容翊的頭,你給嗎?”

  方之棟眼神之中有隱怒,卻并沒有立刻發作:“你知道這不可能。”

  容翊是方容兩家的領軍之人,就算兩家的男人都死光,也不會舍容翊而求平安。可以說去了容翊,就算沒有懷安之事,沒有方君與,方容兩家也難以在寧玉的打壓之下立穩腳跟。

  穆典可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袖子,道:“那侯爺又想要什么?”

  “把方遠交給我。”

  穆典可道:“侯爺如果是擔心他的安危,留他在明宮,我一樣能護他周全。”

  如果是為了保全自身,她就更不能把方君與交出來了。

  方之棟轉目盯著穆典可,眼神幽暗不定。

  顯然穆典可是在裝傻。

  一旦此時達天聽,危及的不單單是方君與的性命,還有方容兩家的仕途和榮華。

  方之棟宦途沉浮了幾十年,自然不難窺透一個小女孩的心思,決定先打消她的疑慮,說道:“方家的幾位家長討論過后,決定送方遠去東瀛。我們找過他,他不同意。”

  穆典可道:“既然你們找過他,他的態度就是我的態度。”

  方之棟眼神倏冷。

  目光略一偏轉,那四名化作轎夫打扮的侍衛瞬時會意,刷刷幾聲,四柄長刀同時出鞘,向著穆典可邁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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